孙绍振:超级大馋鬼

2022-12-27 22:13| 发布者: zhwyw| 查看: 36877| 评论: 0|原作者: 孙绍振|来自: 青文坊

超级大馋鬼

孙绍振



   小时候,我很爱吃五香豆。我家并不穷,妈妈也常买零食给我吃,连当时挺贵的苹果、香蕉、菠萝、无花果、桔子,她都舍得买,可就是不肯买五香豆;每逢我拉着她的后襟哼哼卿卿,用目光表示对于五香豆小担无限神往的时候,妈妈就对之表示绝对蔑视,这种五香豆,怎么能吃!要吃就吃上海城隍庙的奶油五香豆!但是她说完就忘了,即使到了城嗅庙,也忙着买一些水果,甚至挺高级的糖果,上面有made in U.S.A的,就是记不得五香豆。

   自然,我可以用我那可怜巴巴的零用钱在学校门口买五香豆。但是,在学校门口买发出诱惑性的招徕的小摊贩太多了,而他们又不只卖五香豆;糖水梅子和煮“牺蛋”(孵不出小鸡的蛋)对于五香豆就是极大的干扰。我时常想:甚么时候能把五香豆吃个饱,该是多么开心。机会终于来了。

   小学五年级,我家忽然从朱家角搬到了青浦。学期只剩下一个多月了,本来不是不可以转学,但是我舍不得离开,我那所小学坐落在城隍庙里。教师办公室门前就是曲桥,假山;我们教室窗外有一个水池,不知是不是放生池,每逢听课疲乏,我可以去观察水池中绿萍破处,背上长着绿毛的乌龟以绅士式的从容游向对岸。

   更令人难分难舍的是校门口有许多卖五香豆的小摊。这里的五香豆是软的,洒上甘草末和上海城隍庙的五香豆大不相同。上海城隍庙的五香豆并不好吃,只是那豆壳上的奶油味很经得起细细品嚼,但嚼到后来还得把豆壳渣吐去。朱家角的五香豆是软的,牙齿一磕皮就去了,豆仁松而韧,带着甘草和佐料的混和香味,最关键的是它比上海城隍庙的奶油五香豆便宜多了。

   我对妈妈坚持说,这学期还剩下一个多月,快考试了,不同老师出的考卷不同,转学我没法考。好在朱家角到青浦只有十二里,且有乌蓬小火轮往来,妈妈很爽快地同意了:早出晚归,中午到饭馆去吃面。船钱、饭钱加起来一大堆,我第一次手中握着足足三寸厚的票子(那时,通货膨胀,票子不值钱),心情十分振奋。

   中午一下课,我就飞到学校门口先买一包五香豆解馋。本想立即去饭馆吃面,转而一想,肚子似乎并不饿,吃那一大碗面下去,多少有些浪费,再说,五香豆还没吃过瘾,吃什么都没味道,决计先把五香豆吃个痛快。

   这一回,来点新鲜花样,到一个比较大的摊子去摸彩。交不多一点钱,就可以在一个蓝布口袋里摸一次彩,那彩牌上都是《狸猫换太子》中的人物,最不走运摸上张龙,赵虎,王朝,马汉,还可以吃到十粒五香豆,要是模到包龙图,八贤王,就是一大包,至于摸到四个字的“南侠展昭”,五个字的“北侠欧阳春”,那就是好几包,简直可以把书包都放得鼓起来,让我们班上那些馋鬼看见我就肃然起敬。

   可惜我的手运不佳,摸出来的都是张龙,赵虎,王朝,马汉,连模了十几把,才摸到一个八贤王,一个包龙图。

   吃了一阵五香豆,肚子又饿了,去吃了一碗面,这才发现剩下的钱已经不够买一张轮船票回家。我慌了好一阵,也想不出什么解救的办法。下午放学了,我不由自主地走向轮船码头,正好一个大人走在我前面,收票的居然没有向我要票,我仔细琢磨了一阵那个可爱的收票的人,才发现,他并非出于热爱儿童的好心,而是把我当成那个大人的孩子了。

   第二天我更大胆放手去摸彩,手运好得不得了。居然摸了三个“北侠欧阳春”,我的书包鼓鼓的,发出阵阵甘草的香味,整个教室都轰动了。那些馋猫们自然对我无限崇拜起来,以致于放学铃响了,还有一个超级大馋鬼缠着我,一定要分享我今天的宏运和口福。

   我从来没有享受过这种崇拜的目光,我给了他一把。他狼吞虎咽地吃光了,又舐着手指要,只要我表示一点迟疑,他就对我行军礼,并且说:“我叫你哥哥,叫你哥哥不不行吗?”我只好又给他一把。

   过了不久,他又故伎重演。

   我没能办法,只好向他妥协,直到他把五香豆完全彻底地消灭了,我把书包翻给他看,他才心满意足,并且主动提出陪我去轮船码头。

   然而,乐极生悲,待我们奔到码头时,最后一班轮船已经开走了,祸不单行的天上有几团黑云像秋风中的落叶一样狂乱地飞舞起来,看样子要下雨。我赶紧系紧鞋带,准备步行回家。十二里路本来不算太远,但四周都是田野,一个人毕竟有些害怕,但是事到关头,要哭都没个地方了。

   正好一个同学的母亲来河边洗菜,她看看天说:“快下雨了!你不要回去了,就住在我们家吧!”

   凭良心说,我是多么想在她家住一夜呀。她家就在河边街上开着一家大饼油条店,她儿子孙志华和我同桌,我上学时常常邀他同行。她妈妈给我吃过她家的油条、饼,还说,要我拜他做干妈。我没有说什么,只是笑笑。后来,也说是那个超级大馋鬼不知从哪里放出风声说,孙志华家有一个小妹妹(才五六岁),她妈妈收我当干儿是假,要招我当女婿是真,可真是门当户对连姓都不改,吓得我从此再也不敢上他家去。

   大难临头之际,孙家妈妈的好意令我感激得眼泪直到眼眶里打转。当她伸出潮湿的手把我往她家拉的时候,我都跟着走几步了,然而我忽然看到超级大馋鬼很知趣地往路边溜的样子,脸上还露出一种神秘的笑。

   我突然意识到这不是开玩笑的!只要我往孙家妈妈家一住,明天课堂里的特大新闻绝对有轰动性,我就是把所有的五香豆都奉献给他,也堵不住他那又好吃,又好吹的烂嘴。

   虽然天上的乌云飞得更猖狂了,我还是从孙家妈妈手中挣脱,一溜烟走向镇口,踏上蔡家泊坊外的大路。

   那时候朱家角到青浦还没有公路,也没有汽车,连自行车都很少,只有在四号桥那边有一条比较宽大的路,才一二百公尺吧,却长满了野草。据说没有钱再修了。我走上那沿河‘官路’时,心中颇为紧张,雨虽然还没有下,风却有点疯狂,河里的水有点发暗,浪花变得恶毒起来,河岸边不时有土块崩裂下去,发出一种不祥的声音。我把衬衫的两片前襟打了个结奋然而行。心中默默祝福老天别下雨。每过一道桥,我心里就多了一分安慰。

   很快,我走到四号桥,那是一座圆拱石桥,我站在桥上,回头一看来路,那风起云飞的天空和禾苗偃伏的田野不免豪情满怀,毕竟自己是个男子汉。

   然而非常不幸的是一粒温暖的大雨点落在我的鼻尖上,接着便听到雷声从远处滚过来,暴雨说到就到,我还没有来得及搞清楚是怎么回事,下巴上,眉毛上都已经开始往下淋水了,这时再看田野早已在白茫茫的雨幕笼罩之中了,禾苗啊,田间小路啊,都不见了。连河里的浪花也不见了,都在横飞的雨帘之中。我赶紧把书包顶在头上,然而浑身还是湿透了,裤子都沾在屁股上了。

   四野茫茫,连个牛车棚都没有。

   这时雷声成群结伙挟着紫电从四面八方奔赴而来,把我包围在桥上。

   我突然悲从中来,起初是轻轻地啜泣起来,后来觉得在如此声势浩大的雷雨中连自己也听不到,实在太渺小了,于是我放声大哭起来,一头哭,一头大骂老天,大骂那个超级大馋鬼,也骂孙志华那个小妹妹,没有他们两个白虎星,我怎么可能受此灾难,绝对不敢说的骂娘的话都倾泻出来。

   我骂得好不痛快!我的惊恐和委屈调动了我童年时代最恶毒的感情和最野蛮的语言。骂声给了我一种庇护,让我在雷声的威力下,有了一种反抗的,奋战的力量。

   骂了一阵以后,我开始骂自己嘴巴太馋,不过用的是比较文雅的语言,并且下决心明天再不买五香豆了,非常意外的是雨声不久就慢慢地休息了,雷声疲乏地撤退到天边去了,我当然知道雷雨不是我骂跑的,但是仍然觉得开心,开心得得意地笑出声来。

   头上露出好几片蓝天,太阳从云中直穿下来,像金色的溶液在倾泻,我拧干了头发,又把衣服裤子脱下来拧干了。夏日阳光照在我的头发上,衣服上,并不烫人,走到青浦西城门口的时候,我的衣服已经干了,只是头发有点潮。

   回到家里,妈妈正在煮饭,她忙着把一把一把稻草打成结往灶膛里塞,看了我好一会,问了一句,你挨雨淋了没有,我说没有。她说,奇怪,这夏天真是东边日头西边雨,城里刚才雨下得瓢泼似的。

   第二天,我果然没有再去买五香豆吃,很正派地买了一张船票回家。超级大馋鬼自然很失望,但也无可奈何。

   但到了考试那几天,我又不得不去买五香豆了。因为爸爸觉得考试时间再这么早出晚归;一来怕累坏了我,二来也怕刮下雨不安全。于是爸爸拎着长长一捆钞票(有一二尺吧)去到孙家,孙家没有收钱,却十分殷勤地接待我,让我和孙志华同床。

   正因为这样,我不能不每天买一大包五香豆去讨好超级大馋鬼。好在他也很义气,吃了五香豆以后,舐遍五个手指头,对我眨眨眼睛,在课堂里绝对不提起我住在孙志华家的事。

   自从1948年离开朱家角小学以后,我一直没有再见过他,但是我却记得他有个很好听、很文雅的名字,但是为了不至于引起他晚年害羞,我这里替他永远保密。   


供稿:原作者 | 责任编辑:牧 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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