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俊国 | 鹅的花园(节选)

2023-1-7 22:25| 发布者: zhwyw| 查看: 31993| 评论: 0|原作者: 徐俊国|来自: 中华文艺网

鹅的花园(节选)


徐俊国



 怀着一颗星辰大海的心,我蹲下来观察小小的灯笼花。很吉祥很喜庆的植物,一盏盏微型灯笼,悬吊于每个叶片的腋下。

 雨的悲悯,不是浇灭,而是洗净和擦亮。每个小灯笼,都挂着一粒晶莹的小水珠。

 哦,即将开始的一天,无声的滴答。

 美好的事物,总比不美好的事物,多出一朵灯笼花,所以,我还愿意爱这个世界。

 我的爱微不足道,春风、雨露和柳梢。

 一日隐居,等于读陶潜诗一首。人间苦厄,眉头滴落。

 在强硬和霸道的事物面前,如如不动,在柔弱可爱的事物面前,保持爱和敬畏。手有利斧,不事砍伐。梭罗哥哥说,“感谢上帝,他们无法把云彩砍下来。”

 有人忙着开花,有人偷着摘果,一群人哭着播种,三个人笑着收割。我们所信仰的东西,正是我们的软肋。比如道义和良心,比如静穆而神圣的语言,伟大而美妙的修辞,如遇砍伐,我们要站起来,成为云彩。

 继续发芽的有:香椿、爬山虎、蔷薇、铜钱草、灰灰菜、韭菜……夜以继日,见光生长。十天前种下的丝瓜,昨天移栽的山药根,都很给面子,长势喜人。

 唯一让我着急的是扁豆,因为偏爱,今年种得太早,喂了它大把的肥料和时光,懒洋洋,不肯长。晚春了,腰部的豆瓣儿还没褪掉。衣衫不整的几片早叶,被虫子啃得杂乱无章,没有一点儿艺术感。

 我从虫子的角度想了想,虫子可能嫌弃叶子的形状不美观。不爱吃,就胡乱啃几口。

 金黄金黄的小虫子,很小很小,米粒的十分之一?还要小,小得不像一粒生命。凑上去可以看清,黑色的斑纹,透着亮光。

 正在晨读。叶威廉的《庞德与潇湘八景》,马远《山径春行图》这一页,古柳依依,春意萌发,“避人幽鸟不成啼”,空间迷蒙而辽远。眼见着小虫从柳梢一直爬到弯腰抱琴步随主人的童子头顶,而童子不知。我轻轻吹口气,把它送走了。

 小虫子太小了,我这口气,算是一股狂风。够它领受的。

 鹅的花园尽是朴素的花花草草,没有名贵草木,面积也限制了它不可能有落樱如雪之美。

 这个袖珍型的自然世界里,最高的是香椿树,曾经用卷尺量过,三米二。我还是感觉它太高调,春早,锯掉一大截。自己喜欢的事物,朝夕相处,不用仰视,舒服。

 截下来的顶枝,没舍得扔掉。属于树的,还给树。依着树,深插于旁。嫩芽依然在,好像还在呼吸。矮是矮了一点,终归是安全的,楼顶高,易遭台风摧折。这些天发现,它窜芽比去年多,略有安慰。

 川端康成曾凌晨四点醒来,发现海棠花未眠。发现“花未眠”,多么难能可贵的凝视呀。“它盛放,含有一种哀伤的美。”为什么不是惊喜和赞叹?即使雷诺阿临终说,“只要有点进步,那就是进一步接近死亡”,花未眠也与哀伤隔着一定的距离。花未眠,难道是预知凋谢之宿命,不舍昼夜地争取“活下去”的时间?发现花未眠,难道是作家独自一人的“美的开光”?

 上学时读到这篇美文,心中涌动着青春岁月特有的说不明白的伤感,浓烈得诗兴大发,终究却没能写出一句像样的诗来。后来接触到日本的物哀、诧寂和幽玄,才大概懂得了川端康成的美学。

 物哀的前提是,物之美,心之不忍:朝露与幻美,瞬息与永恒,万念俱灰前樱花入魂的寂灭。

 再后来,读到高桑阑更的俳句,忽然认定,“日光穿透睡蝴蝶”,最配“花未眠”。

 趴在《诗与它的山河》上小睡,自然醒。翻了翻李志勇的绘本《夏天守则》,读了几页《心的深处有个宇宙》。又,斑鸠又叫。想起《鲸鱼安慰了大海》一句话:“我想我会用短短的一生,/怀念那长长的一瞬”。怀念谁呢,哪一瞬间呢?

 春困,梦多,寂寞多。寂寞是梦里那只毛茸茸的小兔子,往夏天的花丛中去,经过鹅的花园时,只剩尾巴。

 浇菜,打扫小园,一小堆花瓣,归拢于蔷薇根部,顺便盘了盘花枝。几天没管它,又伸出木栅栏。挖了几十个樱桃小萝卜,浸在水桶里。摘香椿,摊开笋干,继续晒。暮春是春天的尾巴,春天尾巴上的事,全是美好的事。

 明代陈老莲,中秋夜,酒醉作《隐居十六观》。访庄、酿桃、浇书、醒石、喷墨、味象、漱句、杖菊、浣砚、寒沽、问月、谱泉、囊幽、孤往、缥香、品梵。

 十六件事,十六种生命状态,我都爱。按照诗人沃尔科特所说,“一种诚实的写作,范围不应该超出三十平方英里”,那么,从“鹅的花园出发,在三十平方英里的人世,忙生存,回到鹅的花园,种菜,养花,读书,画画,写作,发呆,听一些没有远大志向的音乐,也算是生命的诚实。“和喜欢的一切在一起……有酒有肉有菜吃”,“就连猫也瞧不起我”,又有何妨?

 “你说/什么样的诗人/才能在自己所写的海里游泳?”(寺山修司《路程3》)雨后空气新,整个早晨,我一直用蔷薇的花香呼吸,“我以为我将永生!/我被裹在欢欣的肉躯中/宛如青草裹在绿色云海里”(勃莱),但我无法把“幽深无世人”(裴迪)的静谧和“尘埃般永生”(勃莱)的自足写成诗。

 为了一首诗去写花香,会耽误我在花香中呼吸。即使我真的写下花香,也不能在自己所写的花香里呼吸。此刻,我呼吸所用的花香,与诗歌写下的花香,一种是现实之美,一种为美学之梦。

 花瓣簌簌飘落,有的飘在苋菜、茴香和韭菜叶上,为绿油油的生长送上粉红的儿童饰品。有的落在我的头发上,有的擦着耳廓,带着时间的微痒。如果一个人独处,花瓣飘落在身上,千万不要多想,一想就物哀了。

 梭罗借了一柄斧头,在瓦尔登湖畔建了一座小木屋,梭罗在瓦尔登湖畔住了两年零两个月又两天。

 诗友送我两棵葡萄,为了虚拟葡萄秋风圆月的生活情境,我发扬燕衔泥的精神,用一把木锯和一些旧木头,在大仓桥附近的楼顶创作了“鹅的花园”。一个自然主义者一草一木亲手构建起来的灵魂栖息地,一个文人退守到最后的精神根据地。如果说,书籍是可以随身携带的小型避难所,鹅的花园就是可以在里面养花种菜的蜗牛壳。

 鹅的花园不大,足以安放一颗心。我有六十平方的寂静,倾盆而下的鸟鸣,四时更替,生命荣枯,草上蜗牛产卵,头顶星斗不灭。



 徐俊国,1971年生于青岛平度,中国作协会员,北京大学访问学者,现居上海。著有诗集《鹅塘村纪事》《致万物》等六部。曾获冰心散文奖、华文青年诗人奖、汉语诗歌双年十佳等。



审核:原作者 | 责任编辑: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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