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俊国:活在修辞里

2023-6-9 17:31| 发布者: zhwyw| 查看: 65642| 评论: 0|原作者: 徐俊国|来自: 中国新文学学会

活在修辞里

徐俊国


   一、退到自然,退到语言

   诗歌就是“可以”(认识论)“怎样”(方法论)“塑造一个人”(目的论)。诗歌归根结底要对人心有用,是光的缝合,不是皮开肉绽的撕裂和恶上加恶。当下,那些热衷于四个“现代化”(形象丑化、人格矮化、心灵窄化、精神异化)的写作,是某类人所布设的诗学陷阱。诗歌界急需构建一种绵里藏针、以柔克刚的太极诗学。

   诗人可以金刚怒目,当然更要菩萨低眉。我希望自己的诗歌饱含了对语言的尊重,诚实,准确,微妙,独特。鉴于这种认知,我对注重修辞的严肃主义写作者日益偏爱。

   人在类中,类在世上,要么去修辞世界,要么被世界修辞。每一个人,每一天,都是修辞,我们在修辞里生活,在修辞里写作,谁也逃脱不了修辞和被修辞的命运。

   当我们说,“灯光不用任何修辞就可以照亮黑暗”,这不是对修辞的反驳,而是向修辞的致敬。优秀的诗人是掌握了修辞密码的人,他的修辞像罗伯特·哈斯“薄暮的荧光一闪”,不可复制。“肉体是一部《圣经》”(木心),“死亡把它的卵产在伤口中”(洛尔迦),“是终身住所么/哦,雪五尺!”(小林一茶)“如果爱不能相等,让我成为那爱的更多的一个”(奥登)。“我寂寞的时候,菩萨也寂寞。”(金子美玲)……诸如此类,好的修辞都有一个神秘的拐弯。

   “鹅塘村”系列写作之后,我希望,真正教育我的,是万物,而非人世。人世那点事,都可以在万物那里得到深刻的解释和科学的验证。人心的复杂,不一定抵上万物的幽眇。万物的无穷、无边、无限,是为了反衬人类的无知、无畏、无解而存在的,人类文明的每一次差错,都源于对万物的无礼和天地之道的偏离。一个什么都敢写,什么都敢做的时代,让人心惊。  

   丁尼生在一首诗中写到,他若能参透一株植物的秘密,就能明白“上帝是什么,人类是什么”。物与人互相映照,彼此通感,万物对应人世。人的本质和人类的精神,都可以在万物那里找到证据。2014年至今,我一直在写“致万物”。致万物也是致人世。好诗关怀人道,更要敬畏天道。自然让人沉浸,语言教人觉悟。我试图退到本真的自然,退到纯粹的语言,重拾“万物与我为一”的古老哲学。

   退到自然。修复感官能力,唤醒人的灵性,接通身体与万物的血脉联系,从自然的启示中体悟隐秘的智慧,获得深刻的认知能力,形成洞察时代万象、回应世道人心的新方法:1.识草木;2.爱昆虫;3.懂鸟兽;4.知节气;5.观星辰;6.听天籁;7.了解一座山、一个湖;8.读古诗和自然经典;9.向孩子学习;10.手工制作;11.耕种;12.感恩与敬畏;13.晨练;14.临帖,习画;15.冥思,禅修;16.素食主义;17.胸有地图;18.手绘自然笔记;19.建一个小花园;20. 践行简约生活和环保主义; 21.工作之余,学习隐居。

   退到语言。建立一套独特的修辞密码和可供解读的语言系统,既有发现的新鲜感和呈现的当代性,又有向传统致敬的赤子情怀:1.去脏,去俗,去火气,去遮蔽;2.奉行极简主义;3.语言在场;4.提高造句能力;5.具象地表达;6.试试一个词的弹性;7.热爱赋比兴;8.区分大众修辞和个人修辞;9.修辞的拐弯。

   我希望自己成为六面一体的人:在自然中沉浸,在语言中觉悟,在修辞中写作,给身体安置一个乌托邦,既生活在现实之中,又与王维、陶渊明和加里·史奈德共用一个灵魂。

   二、童诗:赤子之深

   立体派大师毕加索感叹道:“我花了四年时间画得像拉斐尔一样,但用了一生时间,才能像孩子一样画画。”可见,像孩子一样画画,何其艰难。“婴儿乃成人之父”,艺术上也是。因为迷恋米罗、卢梭、奈良美智这样的艺术家,自然也对洛尔迦、顾城、金子美玲、谢尔·希尔弗斯坦这样的诗人喜爱有加。

   高中时第一次接触米罗的画,感觉他诗中飞来飞去的符号、小鸟、小精灵、月亮和乐器,超现实得酷似洛尔迦诗中因呜咽而破碎的意象,局部的陡峭与整体的平衡之间散发着某种精准计算过的神秘。

   哑孩子在露水中寻找他的声音,也许是洛尔迦的这种直觉、通感、超验和神秘影响了顾城,使这个“任性的孩子”脱去草帽和习惯的外鞘,变成一个“淡绿色的知了”,他说“是的,我要叫了”。

   写童诗的人随时可以附在万物身上说话,也可以给司空见惯的万物找到重新命名的理由。“树枝想去撕裂天空,/但却只戳了几个微小的窟窿,/它透出天外的光亮,/人们把它叫做月亮和星星。”(顾城《星月的由来》)“请打开黑暗,/我害怕这里的光线。”写诗多年,忽然想成为谢尔·希尔弗斯坦的这只蝙蝠宝宝,获得一种理所当然的“打开黑暗”的诗写觉悟,多么正确的异想天开啊。

   那些专门模仿儿童思维和儿童智力写就的儿童诗,远远没有孩子们的生命直觉来得深刻。我认识一个三岁的小孩,大人口中的“河水枯了”,在他那里却是,“河快死了”。

   孩子视万物如己身,他们带着如己的喜悦感、悲伤感与世界相处。我的大女儿两岁时看到大人折树枝会哇哇大哭,她说“咔嚓”一下,树要疼死的。丧失了体恤万物的疼感,再好的技巧也写不出动人的赤子之诗。当代艺术家村上隆说,幼稚是一种力量;我说,童诗是一种深刻。

   “上层的雪 很冷吧/ 冰冷的月光照着它//下层的雪 很重吧/ 上百的人压着它//中间的雪 很孤单吧/ 看不见天也看不见地”。日本童谣诗人金子美玲的《积雪》的重量和冷冽,抵得过多少“银装素裹、洁白无瑕”的优美描写。因为“菩萨寂寞的时候,我也寂寞”,她才能在渔民们沉浸在“鱼满仓”的庆祝中想到,“可是 在大海的里面/要举行/成千上万的/沙丁鱼的葬礼吧”,才能在《茧和墓》中写到:“人进去/墓的里面……然后好孩子/长出翅膀/变成天使/就能飞了啊”。

   疼当然不是童诗的唯一标准,但不疼不痒的修辞想象肯定不能成为误导当下童诗写作的低级惯性。金子美玲虽然命运多舛,在世27年,依然“向着光亮那方”。诗人不应该是八哥、海鸥和老鹰,“都抱怨星星又旧又生锈”,而应向谢尔·希尔弗斯坦学习,带上水桶和抹布,“总得有人去擦星星”。
人间食粮总是不够用,而坏诗已过剩。我们制造的诗歌万万千千,总是缺一首葆有童真、触及存在的经典童诗。据我的阅读经验,好的童诗,深刻如儿童,天真如老者。木心说,“有时,人生真不如一句陶渊明”,我说,“更多时候,我想活成一首童诗”。童诗:赤子之深。

   三、我阅读,故我在

   虽然海德格尔在谈论荷尔德林时说过,任何对诗歌的阐释,都脱不了是一场“钟上的降雪”,但阐释的“走调”,甚至“支离破碎”,并不能浇灭我们对“诗意创作物”的领悟热情。

   恰恰是阐释与作品之间的张力和沟壑,更能激发历险者纵身一跃的探求欲望。诗歌的迷人,在于欲罢不能的“诗”与“思”的拉锯。幽暗的挫败感与突然被照亮的惊喜,艺术审美的胜利感与来自文本歧义的即时反驳,反复试探和考验阐释者的工作信心。

   一首诗,往往埋伏着密码和锁。读诗,如解锁。锁,可能是一个核心修辞,也可能是一种密不透风的神秘结构,也可能是上一句的“表象的此物”与下一句的“彼物的本质”之间突然发生的——咯噔。“丰收的时刻到了/树上结满骷髅。”这是硕果累累的悲伤和死神的丰收?是庆祝的代价和哀悼的反讽?

   阐释的艰难,并不亚于写作的艰难,有时候,阐释包含误读的危险。这种危险,可能是一种冒犯。

   伽达默尔说,“衡量诠释一首诗的尺度应该是,这一诠释是否知道让诗重新自己说话。”一首诗邀请我们说话,“邀请阐释者说话”,最终是聆听“诗重新自己说话”。他还说,“诗是灵魂的迭唱”。那么阅读呢?

   阅读可能就是“临渊而立”的聆听吧。无论是嘴唇的文本,还是耳朵的文本,越是陡峭,越要心怀敬畏。

   伟大的诗,之所以伟大,原因之一是,无穷的艰深。(艰深很多时候以平易近人的假象召唤我们跳入它的陷阱)阐释的无限可能,擦亮一首诗永无终结的无限诗意。

   艰深是阐释者的福音。只能被一次性阐释的诗,不是好诗。可以被阐释、又无法被完全阐释的诗,才是不断重生的诗。伟大的诗,向来是不死的。它在阐释和反阐释的互动中呼吸,生长,走向不朽。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冷眼一瞥/看生,看死/骑者,驰过。”

   一首伟大的诗,可能是在某个神启的黄昏或者某个命定的瞬间书写的,然而,抓住某个神启和某个命定的“那个人”,可能是晚年的杜甫,也可能是墓志铭的叶芝……解读晚年的杜甫和墓志铭的叶芝,仅仅一篇赏析文章是远远不够的,可能还需要押上一生:艺术的真诚,孤独的信仰。

   威廉•燕卜荪在《朦胧的七种类型》第八章谈到,“坚信所有诗都是可解释的”。解读一首诗的前提是,信任这首诗的艰涩。好诗不是逻辑游戏和智力谜语,它是妙不可言的修辞和艰苦卓绝的“存在之思”。它的锁,它的密码,本身就是诗性的真理。我们努力进入诗性的真理,最终测量的,是我们自己的灵魂深度。

   阅读是经由“词与物”而实现的灵魂附诗,试一试诗的心跳,也探测灵魂的形状。既然笛卡尔说,“我思,故我在”,巴什拉说,“我梦想,所以我存在”,那么,我们进入诗性的真理之时,也可以说,“我阅读,故我在”。

   我在读中国古诗时有一种强烈的感受:惆怅。那么多经典之作,曾被不同时空的无数人读过、喜欢过、悲欣交集过。“来者复为谁?空悲昔人有!”

   每一首被读过的诗,都是审美的剩余。被别人的审美所剩余的那部分,正是我们再次阅读和继续喜欢它的一种幸运。

   雪封门,雨敲窗。冬无眠,春疗伤。文化用来消费、物质让人狂欢的时代,总有一些沉默寡言的诗意栖居者,沉浸于诗的疗愈和美的救赎。

   “写作是一个字一个字地救出自己”(木心),阅读是看别人如何“一个字一个字地救出自己”。阅读一首诗,就是学习别人如何自救,等于在一首诗里自己演练自救。可不可以说,阅读的过程,亦是自救的过程? 

   四、散步者,修辞的拐弯

   野鸭对一条河的了解,/不仅仅浮于水面,/还经常沉潜,试试深度。/小时候,我也喜欢扎猛子,/练习憋气,沉溺于危险的游戏。//这些年,生活把我教育成一个散步者。/岸边,酢浆草空出一条小径,/我被尽头鼓励着走向尽头,/把未知的弯曲,走成已知的风景。//这个过程带有惊喜/春风轻拍枝条的关节,/拍到哪儿,哪儿弹出花朵。//正如你们所知,花开是有声音的。/除此之外,/晨光,唤醒视力……/爱,调整琴键的呼吸……/每一种修辞,//都有妙不可言的拐弯……所有这些,我都深深迷恋。(《散步者:致修辞的拐弯》)

   生活早晚会把我们教育成一个散步者。一种尽头的终结感,鼓励着我们走向人生暮年的另一种开端。所谓余生,大概是油尽灯枯前的花径散步,所有必须经历的未知和弯曲,都会在灵魂的自我训练中成为柳暗花明的精神景观。

   写出这首诗之后的我,在车水马龙的上海郊区,“闭门即是深山”,隐居于“鹅的花园”,“读书随处净土”,埋首于“鹅的书吧”;开始崇尚断舍离,喜爱枯山水,沉迷于侘寂美学,反反复复读王尔德、圣埃克苏佩里那样的老童话,大段大段地背诵梭罗日记;某天黄昏去大仓桥喂好流浪狗,回家读吉田兼好,恰巧翻到“看到所有的生物,没有慈悲之心的人,也就没有人伦”这一页,眼泪无声泉涌,像第一次在西林禅寺听经时,星星涌出天空。

   人到中年,可以考虑拐弯的事情了。人生百年,说白了,是一个不断接受时间磨损的修辞。“每一种修辞,都有一个妙不可言的拐弯……”如果悲伤是身体里一个必不可少的器官,我希望它是胃,所有肤浅的行乐和麻木的虚度,请它消化和灭杀。中年生活和中年写作,所有的修辞都应该是沉甸甸的,包括此刻。此刻我正在参与的生活和正在进行的写作,正是我年轻时梦寐以求的样子。

   野鸭要完成对一条河的了解,仅仅漂浮于水面是不够的,必须沉潜,“试试深度”。写作者当然也应该具有“试试深度”的冲动:寻找具有难度的修辞拐弯,进行独特而深刻的语言创造,让诗人的赤子之心与人间万象、自然万物取得深刻的呼应。

   博尔赫斯说他的时代最大的悲哀是“我们并不相信幸福”。迎面而来的机器人时代,虚拟的胜利和科技的凯歌势不可挡,然而万物灵长的内心,并没有得到与之相应的强大,我们并没有解除“不相信幸福”的悲哀。

   在《小说理论》的作者卢卡奇看来,希腊星空是一张璀璨的地图,它由可走和要走的诸条道路组成,亦为星光所照亮。生活已把我教育成一个散步者,我希望自己脚下的道路和地图,也像我眼中的星空一样充满光亮。“晨光,唤醒视力……/爱,调整琴键的呼吸……/每一种修辞,/都有妙不可言的拐弯……/所有这些,我都深深迷恋。”


   徐俊国  1971年生于山东,现居上海。中国作协会员,首都师范大学驻校诗人,北京大学访问学者。著有诗集《鹅塘村纪事》(“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致万物》等。获华文青年诗人奖、中国诗剧场·诗歌奖、汉语诗歌双年十佳、冰心散文奖等。

审核:原作者 | 荐稿编辑: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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