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游与散步——华亭诗歌群落研究

2023-6-12 15:28| 发布者: zhwyw| 查看: 77137| 评论: 0|原作者: 徐俊国|来自: 华亭诗社

梦游与散步
——华亭诗歌群落研究

徐俊国


华亭诗歌群落不是一个诗歌流派,而是一个相对稳定的诗歌团体,这个诗歌团体叫“华亭诗社”,“华亭诗社”是上海乃至长三角地区重要的诗歌团体之一。[1] 2007年6月,在被誉为“上海之根”的松江,由当时的上海市松江区文化馆副馆长陆春彪(笔名白尘)和几个松江诗人发起成立,因松江古称“华亭” ,所以诗社被命名为“华亭诗社”。2008年,贺敬之题写社名;2009年9月,《诗刊》下半月刊开辟“诗歌群落”专题,集中推出“华亭诗社”26位诗人的作品;同年11月15日,在上海第三届朗诵艺术节开幕式上,诗人叶延滨为“华亭诗社”揭牌;2015年7月,《华亭诗选(2010——2014)》由沈阳出版社出版;同年11月29日,“修辞的拐弯”——松江诗歌研讨会在“最美书店”钟书阁的上海主题厅召开,来自《人民文学》《诗刊》《上海文学》《上海诗人》《解放日报》《文汇报》、上海作家协会等单位的40余位诗人和评论家,对华亭诗社的诗歌写作进行深入浅出的诗学梳理和切中肯綮的历史定位,“华亭诗歌群落”的概念基本定性;2016年8月18日,在首届上海国际诗歌节上,“华亭诗社”被评为唯一的“最佳诗社”;2016年,《诗探索》第4期发表华亭诗歌群落31位诗人作品;2017年3月9日,《文学报》发表34位诗人的作品;2018年获上海市民文化节“最美诗社”奖。迄今为止,诗人们已出版个人诗集40余部,华亭诗歌群落蓬勃的创作热情和不凡的创造成果可见一斑。

 

“修辞的拐弯”——松江诗歌研讨会上,叶延滨、赵丽宏、张烨、孙琴安、杨斌华、蓝野、朱零、邰筐、徐芳、缪克构、杨绣丽、孙思、欧阳昱、白尘等与会者的发言,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一是赞赏了华亭诗歌群落的写作实力和整体影响力,对华亭诗歌群落在当前的时代语境和上海诗歌生态中的诗学意义给予了肯定,这与林莽在《华亭诗选(2010——2014)》推介语中“松江诗歌群落与全国其他优秀的诗歌团体一起,构成了当代汉语诗歌不容忽视的一部分力量”的说法,以及诗评家孙琴安“华亭自古便有良好的诗歌传统,涌现出优秀诗人无数……如今又有华亭诗社崛起,承传延续,拭目以待”的评价互相印证;二是从代表诗人的文本入手,对语言的难度、修辞的有效性等具体问题进行了讨论,每一位发言者的侧重点不尽相同。因为当时没有录音,每一个人发言的具体内容已无法进行研究和引用。研讨会之后,从缪克构和杨绣丽特意发来的文稿来看,他俩的基本观点,与当时发言者对华亭诗歌群落的基本评价大致吻合。两人一致认同,探讨华亭诗歌群落及其作品,应该放在全国的诗歌坐标中来考量。缪克构的概括是:一、有不少的诗人是外省青年,在还乡和别离的位移中,与城市构成了紧张的关系,凸显一种充满隐喻、略带忧伤的孤高的美;二、诗人们在与城市的亲近和疏离的隙缝里,遇见诗歌的大美,这部分诗歌清新、高远、辽阔,与上海原有的城市诗歌形成良性的互补,丰富了城市诗歌的内涵;三是通过对历史的怀思、追问,反观当下与自我,形成一种自觉的思辨;四是不少诗歌作品语言简约、冷峻,体现一种以减法写诗的意识,因而也更加精炼、更有直击人心的力量。杨绣丽则指出了华亭诗歌群落五个方面的特色:一、城市诗与乡村诗歌的交汇;二、外省与本地的思想、际遇、观念、诗情的冲撞;三、日常的叙述与先锋意识的融合;四、诗歌文本的变化和切换;五、诗歌具备活力和丰富性,具有独特的艺术表达和相对清晰的个人辨识度。也有不少发言者建议,华亭诗歌群落应该做好由社团向流派的转变和发展,需要形成一种风格相近、气质相投、特色相似的美学追求,应该有自己的诗学主张。


一、 华亭诗歌群落:生活中惺惺相惜,写作上背道而驰


一般来说,诗歌流派是几个诗人或一群诗人共同探求和完成一种大约相似的诗学主张和文本实践,诗歌群落的形成往往依赖于一定的生存空间和诗歌关系,彼此之间有交集,更有疏离,并无共同的诗学主张和风格类型的内在诉求。“华亭诗社”的诗人们属于后者,他们因诗成群,而不是集流为派。他们只倾心于完成与各自独特的生命密码相吻合的诗学任务,不趋同,但求异,成群却不归类,即使有类,类中有别。“华亭诗社”成立之初,也就是华亭诗歌群落形成之初,诗人们一直强调,“生活中要团结,写诗时须分裂”,非常警惕一般诗歌流派的近亲写作和趋同的诗学程式,意在互相提醒,学会从隔三差五觥筹交错的俗常友谊中及时抽身,潜回幽闭的诗歌洞穴,把自身诗歌的独特气味的挥发减少到最低。华亭诗歌群落与一般诗歌流派的区别在于,诗人们在生活中欢聚一堂,最终是为了在诗歌上分道扬镳,生活中惺惺相惜,写作上背道而驰。面目不同的诗人在各自以为正确的羊肠小道上越走越远,最后在死亡的丰收里再次相遇,每一个人在接受诗歌收割之时,突然发现,生活中曾经那么熟悉的兄弟姐妹,诗歌操练的结果和灵魂修为的境界竟然大相径庭,有人是海子骨灰里的小麦,有人是钢筋和废墟中燃烧起来的红高粱,有人面向大海春暖花不开,有人弯垂着唯美主义的稻穗嘤嘤而泣,有人使用了那么多修辞也没有填饱农耕文明那勤俭节约的胃。

 

“健康的心态,健康的诗风,健康的生活”,“拒绝病态,拒绝矫情,拒绝虚荣”,诗人林莽表示,华亭诗歌群落的诗人们符合他这些年一直倡导的基本理念,“稳定的地域根基、丰富的审美追求和良好的成长态势,使他们面向未来的写作具备了令人期待的诸多潜质。”[2]华亭诗歌群落以松江为各种诗歌活动的根据地和策源地,吸引和聚集了上海诗坛众多优秀的中青年诗人。十多年来,他们以上海诗歌朗诵艺术节、上海市民文化节、诗意校园行、诗歌研讨会和朗诵会等文化品牌为依托,坚持活动的开放性、公共性、灵活性和公益性,对外倡导健康的生活方式,向内提高写作的纯净度,不断纠正着“对外的生活”和“向内的写作”之间的错位,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微妙的平衡。华亭诗社成立初期,比较固定的成员有子薇、张萌、漫尘、南鲁、李潇、陈仓、古铜、语伞、夏午、西厍、朵而、王迎高、班美茜、那雪、谌贵芳、徐凤叶、王福友、罗琳、何居华、清水、半岛、青也、王民胜、梅芷、秦华、王召强、高明、卢翠红、梁艳红、袁雪蕾、晓晓、陈中远、陆歆等一批诗人。当过门卫、骑着三轮车收过废品的打工妹,影视城的文化干部,家有豪宅、养鱼万条的股神哥,一家三口挤在十平方出租屋的外乡人,连续多年守住冠军宝座的围棋高手,喝醉酒把摩托车骑到花丛中酣然大睡的双鱼星座,白天到百姓家里做拆迁动员工作、晚上戴着高度近视镜看书的村官,还有公务员和名校的名师,纪委干部和街镇文秘,有深更半夜爬起来写下半截诗句的企业高管,也有归国女博士和奔赴异国的90后帅哥……诗歌是他们相约相聚的暗号,往往是随便拉一个微信就是一个酒局,或者是某个心血来潮的“哈诗会”和“好诗高高挂”活动,他们在现实中见面,在诗歌中分手,彼此之间的不同角色与诗人这一名号形成了错综复杂的张力。在这个修辞无所不在的大时代,他们被各种看不见的软暴力所修辞,也知败不退地用各自的修辞迎击、回应这个爱恨交加的时代。每一张面孔都是诗的面孔,每一张诗的面孔都是隐藏着特定记号的灵魂底片。

 

华亭诗歌群落的诗人们的精神气质、生存状态与诗学面貌是一个值得深入研究的课题。诗人们的外在形象与内心世界、社会角色与诗人身份、现实泥沼与理想诉求之间的缝隙,在敞开与密闭的动态变化中或显或隐地反弹到各自的诗写上,形成了一个个可以折射时代症候和窥探诗歌现象的研究案例。在华亭诗歌群落的众多肖像中,王迎高有众多个研究入口和言说角度。华亭诗社成立以来,笔者曾为南鲁、李潇、张萌、王迎高等诗人写过评论文章,唯一一篇超过万字的,就是《含情脉脉的唯美主义者——王迎高诗歌论》。王迎高具有随物赋诗的特异才华,他的散文诗美学追求和文本范式在整个散文诗界可以说是一个特例。可能是早年背诵《新华字典》的缘故,他的写作根植于对词语的极度迷恋,呈现出一句一修辞、行行有诗意的密不透风的葳蕤气象。衣着朴素的他,身处庸常生活和浑浊世界的包围之中,却反方向强化了心灵的洁净度、语言的澄澈感。词是他的易妆术,他的精神铠甲,也是他屏蔽喧嚣的静音器,化解苦厄的中草药。往浅里说,他在过滤现实的杂质,往深里说,他在用一种“啼哭后的甜蜜”和“一戳即破的美”反抗某种粗鄙和强硬的语言运行机制。一个形式主义美学的虔诚探究者,他给素常事物镀上光辉,他如此固执地在善美之物中沉醉,最终让自己的写作与生活、心灵取得了深刻的对应。

 

笔者在《诗歌是我们的深呼吸》的短文中提到:新诗百年为当代世界贡献了一摞信息量巨大的诗歌心电图,诗人与坚硬的世界、词与精神的漂泊之间的张力从来没有消减过。华亭群落的诗人都是诗歌的亲戚,即使彼此奔赴在南辕北辙的歧路上,大寒之日,他们也忘不了互道珍重,然后,各自竖起衣领,消失在“生活中惺惺相惜,写作上彼此分裂”的夜风中。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诗社几乎年年在松江区文化馆举办迎春诗会。门口悬挂着贺敬之题写的“华亭诗社”牌匾,“诗”的头上,闪烁着薄薄的冰霜,室内清茶氤氲,热气腾腾。诗人们抱诗取暖,谈论着“诗歌是生活的尾巴,它平衡着有可能摔跤的心灵”。有一次,一个在松江打工的女诗人,发言时轻声轻气,让人心疼,她说,“我几乎天天都在加班,晚上十点才可以回家写诗。”生活没有给她写诗的土壤,但她还是把诗种进了生活。世界以疼吻她,她却报之以歌。

 

诗人们一直在反思,在“上海之根”的松江写诗,意味着什么?在《文赋》《小窗幽记》等经典的笼罩下,如何成为一名诗人?当一个诗人苦心孤诣地沉醉于艺术的探求而渐行渐远,某一天蓦然回首,他是否还记得写作之初的本心,是第一次被一行好诗突然击中的审美颤栗,还是与自我深度对话时所遭遇的灵魂地震?亦或是因为找到了刷新生命走向的美好方式喜极而泣?华亭诗社成立以来,因为各不相同的原因,有人进来,有人出去,有人火花一闪再没出现,有人坚如磐石一直在场,有人沉默如金埋头苦读,有人隐匿江湖突然回归……多年来,如果写诗如磨剑,那么诗人们的生活早就锋利了。然而,对华亭诗歌群落的人来说,他们无意将写诗的事业偷换为生活的战斗。“生活中只有一种英雄主义,那就是在认清生活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真正的诗人也应如此,像茨维塔耶娃吁请的那样,“披上你的光辉”。他们在生活中生活,在诗里写诗。现实有困境,写作很艰难,为了缓解这双重压力,他们走进诗歌,一起深呼吸。有什么样的生命状态,就有什么样的写作状态。在生命和写作的深水区,他们深深地深呼吸,把诗与世界的关系,调适到最佳。是其所是,诗其所诗。

 

二、灵魂底片:悲伤的限度与孤独的刻度

 

“毁灭一个女人,只需喂给她一勺爱情。”徐凤叶以雕塑家奥古斯特·罗丹的情人为题写下了《卡米尔》一诗,劈头这一句,陡然把爱的悲剧提升到惊世骇俗的程度。这样的诗句,很难让人相信是出自五官精致、笑起来香气四溢的江南女子之手。她的《来时路》《城池破》《天之葬》《时间碎》《轻寂寞》《灵魂墓》等系列作品,处处埋伏着深不可测的暗黑意象,“阳光从湛蓝的天穹出鞘,/薄而透明的刀锋,/温暖地舔噬着人间血肉”,这样的句子如四溅的火星,不是对眼的照亮,而是对心的刺疼。徐凤叶说,“我来自远方,荒废的城池”,在华亭诗歌群落整体偏暖的诗学氛围中,她是一滴无声的悲伤。纯美生命的自塑不得不接受世道人心的砂纸打磨,精神的自我搏斗让徐凤叶悲伤成诗。缘何悲伤?悲伤何用?如何解决悲伤?2016年以后,徐凤叶的诗歌渐渐走出精神世界的自我纠缠,冰冷的诗歌体温有所回升,2017年她写出了《这个早晨,轻柔如云朵》,把一个孩子无辜的死亡当做一颗闪亮的露珠,“别在三叶草的衣襟上”。悲伤不仅仅是人生的问题,更是世界的答案,这个答案如果对人间的弱者和世界的软肋有益,那才是祛恶的。

 

同是松江本地的诗人张萌,人到中年却一直没有脱下“时光的旧棉袄”,隆隆的现代化进程中,他也有无枝可栖的悲伤,但他没有像徐凤叶那样将悲伤搅拌成诗,他选择了温和的方式:稀释悲伤的浓度,将悲伤降格为伤感。这在他的小镇系列的写作中调试得恰到火候,如《一日》:“泖河清澈。无数次,坐在堤上。/流水向西,我心向东。/少年的愁绪,随着泡沫无声消逝。//睡梦破碎,汽笛陈旧,/每一天都有一个清晨,/每一个清晨都有一丛火苗降临体内/。亲爱的旭日,让我见证了自己蓬勃的影子/无数次,露水打湿鞋子,/一群红鲤驮着草屑,像被点燃的时光,/舔过我的视线,顺流而下。//一只鸟一天的终点是黄昏,/回家的路还远,它歇在一根电线上。/此刻,一个少年坐在河边,/他一生的落日被风吹成波澜。/为时尚早。祈祷的钟声滴疼水面,/正在散开,但还没完全散开。”忧伤吹弹可破,却因“每一个清晨都有一丛火苗降临体内”,终究忍住了“睡梦破碎”的少年愁绪。这位曾经做过出租车司机的诗人,具有强烈时间意识。银行的高楼,小教堂边上的钟表店,深夜翻找垃圾的流浪汉,瞬间变幻的都市即景在反光镜中急速后退之时,计时器不断更新的数字让手握方向盘的诗人顿生恍若隔世之感。虽然成长的代价和童年的仪式感被现实的负荷挤压变形,他还是能冷静地聆听“祈祷的钟声滴疼水面”。张萌整个小镇系列写作,忧伤音调和情感状态基本奠定在结尾这句诗中,“正在散开,但还没完全散开。”相对于徐凤叶的“悲伤的重量”而言,张萌的悲伤略轻一些,仁厚而笃定的他,没有追求直抒悲伤的痛快淋漓,却喜欢上了蒙声不吭的低头弹奏。

 

诗人面对霓虹闪烁、市嚣涌动的黑夜都市,如何做到岿然不动、精神充盈?诗人朵而在《观》中写道:“在更大的风雨来临前/我做空了整座城市/来往的人,从画里被抹去/留下月亮冷在那里,像只受伤的猫/深深地望住我”。朵而在华亭诗歌群落中以短诗写作见长,被称为“短诗女王”。她2015年之前的写作与徐凤叶的“高级灰”有些类似,只是附加了一种魔幻色彩的优雅淡妆,折射出哈哈镜里的自我审视者那种可爱的真实感与荒诞美。“黑夜比白天更蓬松/我比衰老更深情”,“谁在隐喻的反光里,/等待融化”。近期,她沉迷于语言的弧线,使用一些触动神经的细节来加强语言的弹性,找到了一个都市女性如何向自由的彼岸实现机智一跃的修辞秘诀。

 

“夏天购买的墓地/离大路还有一段距离,冬天榆树齐刷刷站在道两侧/谈论死亡,它们是哑巴//我们的财富、容貌、食物……//就像眼前被无数次敲击的键盘/中年,终于形成一副半散骨架/当脚踝套进一个容器,打字机/给出冰冷的钙流失标签//爱人,关于恩典的定义就这样下了/在一块冰冻雪糕粘连的牙齿里/也在一层锡箔纸紧紧揣住的火苗里//这容易碎去,又让你看明白的一切//此刻有人唱到恩惠,真切又遥远/作为女性,我似乎爱过那些清澈脸庞、声音独特的人/他们漂亮、得体//有罪的人闭上眼,等待敕免”(《中年定义》)。朵而是向美而生的时间之持有者,她对缤纷世相的绽放与凋谢,比一般女诗人多出一份追忆似水流年的清醒和沉痛。喝咖啡,吃雪糕,一个人看电影,星月夜敲击键盘,思考爱的定义,听歌,像购买新衣服一样购买墓地……她好像在为“活过、爱过、写过”积累美丽的证据。她有一颗倒过来像火焰的阿波利奈尔之心,却在情到深处人孤独时,以诗的方式,选取了叶芝冷眼看生死、策马向前的骑士姿态。

 

与其说这是一首写给人生暮晚的中年之诗,毋宁说它更像静陈于纸上的半散骨架,提醒每一个人深度思考:“我们的财富、容貌、食物”,“冰冷的钙流失”,“锡箔纸揣住的火苗”,生存与镣铐,爱与恩典,罪与赦免,宽容与救赎,云淡风轻与生命不能承受之重。朵而在“一切的峰顶沉静”抵达之前,就如34岁的歌德在伊门脑林巅一间猎屋的墙上写下“等着罢:俄顷,你也要安静”,她提前写下了属于她自己的流浪者之歌。不知多年后的朵而,重读自己这首灵魂觉醒之诗,是否会像82岁的老歌德那样,潸然泪下。

 

出生于松江的陆歆,也倾心于短诗写作,这个在玻璃碎片中行走的90后啤酒男,远赴意大利求学,常常因为一些莫名的热泪,青春盈眶。“一世的孤独泛起泡沫,/你一口就咽了肚。/喉咙,明显嘶吼过。/走出酒吧就是悲伤社区,/街道歪,肝有疤,/斑鸠叫得欢。”同为90年代出生的松江诗人徐小冰在一首诗中写过,“青春是一场迫不得已的高烧”,恰巧成为陆歆这首《酒吧》的最好注脚。在瞬息万变的世界语境和空空荡荡的精神操练场,90后这一代人的“喉咙”,“明显嘶吼过”,不得不遭受和体验青春的高烧和孤独的电击。“走出酒吧就是悲伤社区”,无论是崇高之上的标语年代,还是无底线崇低的自媒体时代,胎记不同,命运各异,而不同时代的人,早晚都要找到侧身而出的窄缝。倘若借助顾城那双黑夜之黑给他的“黑眼睛”,依然寻找不到死而复活的剩余光明,唯有集体无意识地沦为讨债而不得的——“沮丧的一代”,90后这一代人以“哥消遣的是寂寞”为生活命名,又想找到增强对动漫和4D抵抗力的廉价止疼药。现实总会对“青春病和文艺病”患者实施无麻的内科手术,当他们认识到“所谓成长,其实是自己对自己的较量”,痛定思痛之后,徐小冰和陆歆们终将学会“去自己的明天,迎接今天的自己”[3]

 

80后诗人夏午,无论是诗歌的文体修炼水平,还是自我解困的生命智慧,都比徐小冰和陆歆多了某种以柔克刚的圆融和通达。“星期二,我展开小镇一角/。你放大了它,找到廊檐下的我。//星期六,你勾勒青山、静水与远方。/我隐身于山水,寻找隐喻的快乐。/星期天,“休息是神圣的。”/隔着千山万水,我们并排躺在灰白月光下……//这便是你我删繁就简的默契——/他者不可知,唯有‘你懂的’:/‘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偶尔怀念,恰如果实在枝头怀念花朵。”(《他者不可知》)小剂量的悲伤和欢欣;明明灭灭的轻度幻觉;童话版的心灵牧歌;灵魂化蝶时的短暂出窍;白日梦被小风吹醒时的激灵与哈欠;在影影绰绰的现实和清心寡欲的理想之间自动微调的迟疑与羞涩……可以有许多种类似的描述来界定这个“满目星辰”的人,又没有一种确切的言说能够厘清这个“社交恐怖症”、“灵魂过敏症”患者的诗歌逻辑。在修辞被滥用的当代诗歌现场,夏午坚持对“语言贞洁”的自觉守护,她贴切、“举轻若轻”的写作方式,保证了对“重”、“浊”、“脏”的有意疏离,亦真亦幻的情境沉浸,升降有度的语调起伏,把女性生命的细腻体验铺展得精美而迷离。夏午有相当一部分作品是写孩子的,这些暖心润肺的清澈之歌,当然也是献给“成人之父”的,更是献给俗世红尘中为物所役的失语者。《鸟鸣不已》是夏午完全松弛之后的习作,虽然没有叶芝的《茵尼斯弗利岛》所描绘的具体救赎,却强调了心灵的被召唤和看不见召唤之物的迷茫。此诗过于小巧,但不可忽略,因为她呈现了夏午最真实的生活情态:出神与恍惚。《孤独如明月在你眼里打转》则透露出夏午整体诗歌写作的隐秘前提:老去与疼痛。她在生活中半睡半醒,对世界似懂非懂,既能体味玫瑰腐烂的香气,又能忍受时间的福泽。“无论我写过什么,/请用雨水冲刷干净。”提前写好墓志铭的她,爱自己和自己所爱,日日新,日日旧,默许一切,如其所是。

 

自白派的西尔维娅·普拉斯说“死亡是一种艺术,我令它更加精彩。”由此看,在不具备较高的艺术技巧的前提下书写悲伤有一定的危险性。如何让悲伤成为诗?这是个极具难度的问题。写孤独要写孤独的刻度,写悲伤,要掌握悲伤的限度,这是笔者在《没被夸张过的灵魂》[4]一文中所提醒过的,“要恪守灵魂的诚实和悲伤的限度。”如何处理和书写悲伤是诗人们经常面对的一个问题,特别是各种形式主义的灾难诗和悲悼诗泪流成河的时候,一个成熟的诗人更要高度警惕。“悲伤的限度”不是一个冷血的忠告,而是提醒诗人如何做到诚实,不夸大,不浪漫主义,既不消解悲伤的严肃性,又不降低悲伤的艺术性。尤其是中国新诗的女性写作者,不仅要研究茨维塔耶娃、阿赫玛托娃和时下很火的莎朗·奥兹,更要静下心来,从金子美玲、狄金森和索德格朗那里学会,永葆一颗没被夸张过的灵魂,“忍住悲伤”。西厍的《病中》,以中年气象和叙述的隐忍,支撑起一个很好的诗歌文本。

 

按阿根廷诗人卢贡内斯的说法,“每一个字都是死去的隐喻”。无常与凋敝,时间的灼痛感,在夏青的诗里此起彼伏。“清明前夕/风/特别猛烈/裏携着/去年忽略的悼词/把/烟囱、墓碑、松柏……/吹成了/一件件/湿透的/乐器”(《雨季》)。生死两隔的情感下沉,给读者的内心移来一座山的重量,悲情的意象群,碎石般劈空砸下,最终在诗人举重若轻的嗫嚅中化解为“乐器”的吹奏。夏青生于佘山脚下,活在闹市之中。他以置身于桃林的轻盈行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清瘦的身体内颠簸着一座小山。卡尔维诺以童话思维获得小说的轻逸美学,夏青则以“桃花”以及与此相关的诗歌意象,对抗着生活的沉闷(木心相信,跑起来就有风)与浊世的沉重(诗人相信,手心写满“羽毛”就可以飞了),“纷飞的一尺一寸里”,蕴藏着悲情的信息。“人都不作声了,事物越发清澈/细雨落到松柏,/会有隐隐的悲悯”。夏青的小草和天空,是会哭的,大概是它们自带悲伤的缘故吧。“光,落在石头上”,最好有点仪式感。夏青深陷“现实与理想的冲突性”久矣,佘山笃定是他的精神根据地和灵魂庇护所,他“披着星光的人事”,藉由诗歌的“立秋之喉”,一次次为落叶的断舌,做解释:辨认自身来自何处,叩问自身魂归何处。

 

三、梦游者:人在城,心在乡

 

诗评家杨斌华在《新上海诗人:不唯栖居,贵乎走心》一文中说:“我最近较为强调诗歌怎样表达出在变动的时代当中,某种个人和现实的紧张关系,或者说如何凸显出现代化进程中人们内心的摆荡无定与漂泊不安,乃至鞭辟入里、切中肯綮的疼痛感和矛盾性……”[5]这可以看成是他对“肉在城,心在乡”的新上海诗人的真切观望和善意提醒。“相信自己活着/整个身体的血都在工作/上海,我是穿行你体内的外乡人”,陈忠村替许多新上海诗人写下这冰凉的月夜之诗。

 

这几年因进城系列的小说写作普受关注的陈仓,本质上是个诗人。“一代进城者的心灵史、一个大时代的伤心碑”,媒体对他的这批小说的评说同样也适应于他的诗歌。他从陕西省丹凤县辗转几个城市最终安居上海,这个“肉在城,心在乡”的梦游者,按照贾平凹的说法是,“他把故乡在脊背上背着到处跑。”跑着跑着就过上了《遛狗》的闲适生活,然而现代文明背景下人与人的冷漠,冷不丁触疼了他那颗农耕文明的心。“我牵着一只土狗,她牵着一只洋狗/我们相遇在一条十字路口/两条狗在来来往往的街上/一眼就认出了谁是人/谁是狗/它们欢叫着跑到马路中央/搂着,抱着,亲着,闹着/如果有手,它们肯定会像人/握一下,再握一下/我们彼此都不认识/就算认识也不会像狗一样/如此亲密/我与她吆喝着把两只狗各自赶开/希望它们和我们一样/各摇各的尾巴/各走各的路/我们要把人类的冷漠,像病一样/传染给我们的狗。”

 

“土狗”与“洋狗”的亲密,“进城的人”与“城里人”的隔阂,构成了巨大的情感落差。陈仓们进得了城,却得不到城的心,永远无法真正参与到都市文明的生活之中。写下《影子进城》的陈仓悲怆地意识到,“你漂泊的一生/可能需要制造两个坟墓/一个要用黄土掩埋你的影子/一个要用火焰焚化你的肉体/你这世上最弱小的一根杂草/怎么经得起凌厉的风/撑得起两个碑”。他立下的遗嘱是在一块金色的麦地里,为肉体与灵魂安排一次重逢。也就是说,陈仓的肉和灵一直处于彼此飘离的迷雾状态,偶尔弥合,迅疾裂开。身份认同的焦虑和生存的不确定,使得诗人总是徘徊在城市边缘,试图确认自己“应该的位置”,肉在“此”,灵在“彼”。每一个诗人既要有自己赖以安身立命的地理空间,又不能缺少心灵出发和回返的精神位置,地理空间和精神位置的间离,最终会导致不适、苦涩和委屈。

 

安徽籍诗人王福友、湖南籍诗人古铜、江西籍诗人谌贵芳、河南籍诗人班美茜都在自己的写作中流露出思乡不见、返乡之难的苦衷。“一尾孤独的小鱼,咽下夕阳这颗止疼药,/彻夜失眠,怀念即将远逝的田园。”古铜的“田园”虽然只是一个象征意味的虚指,但仍然可以阐释为“精神故乡的远方”。谌贵芳有一首诗题目就叫《我的田园》,在那里,“一些词语萧瑟在一首诗里/每一块土疙瘩拥有了玉的重量”。班美茜的诗集《雨的气息从乡下来》,写在上海,却献给了故乡,她熟稔乡村经验的众多意象,出其不意的弹跳能力和修辞的拐弯术,非常精彩:“我的出租屋门前/一小片青草,绿得让我灵魂出窍”。在王福友的写作中,情感之真实和语言之诚实被列为重要的诗歌选项。他写过大量动人心扉的亲情诗和思乡诗,但最有艺术价值的作品可能不是这些。对任何诗人而言,总有一类诗可以与诗人的性格特征、气质类型取得深刻的对应。写亲情诗和思乡诗的王福友,骨子里埋伏着另一个“王福友”,——有灭蚊的冲动。“独坐家中/不点蚊香\蚊子来一个/我灭一个//没事,找点事做/我不灭人/我只灭蚊”。这首诗存在不止一种解读的路径和可能。诗歌的背景是故意不点蚊香的家中,暗夜,独坐,是诗人没事找事的无聊消遣,还是有所喻指的戏剧化排练?如果是后一种可能,诗人示强和发泄的行为又让人啼笑皆非,有正襟危坐的调侃和自嘲意味。为何不灭人?灭不了人,我灭蚊。灭蚊之“灭”与灭人之“灭”,在心理和行为上都有一股冷飕飕的被异化了的快意。如果把异乡人的弱者身份和卑微处境考虑进去,这首诗竟埋伏着辛酸和憋屈。

 

四、幸福如尘的散步者:退回自然

 

天蓝得没有皱纹,水清得可以哭泣,长亭短亭可以用来在柳絮纷飞的时节把酒赋诗。然而,温润敦厚的毛笔文明已经远去,现代人的听觉里,塞满了键盘的敲击声和挖掘机日夜不停的轰鸣。自然软化人心和疗养精神的作用丧失之后,语言的僵硬、虚假、无趣、猥琐便大行其道,一些圣洁之物被亵渎,一些庄重之事被调侃,一些经典的修辞被“后现代”粗制乱造地纂改,《诗经》和唐诗宋词的呼吸被铺天盖地的广告所压制。母语作为我们的胎记,阵痛成了它的常态。远离了自然的现代人,在利欲的社会使用着功利的语言,时时流露出表达的焦灼和浮躁,人的不洁造成了语言的污染。在这样的背景下,诗人应该思考,如何及时从雾霾和雾霾笼罩下的庸俗世界逃离,退到本真的自然,退到纯粹的语言,重拾“万物与我为一”的古老哲学。

 

2014年的冬至开始,华亭诗歌群落的诗人们借助“大美云间”接地创作活动的契机,持续进行了数十次以亲近自然为主题的采风、同题诗写作和微信赏诗活动。在植物学上下过功夫的子薇被尊为“花草姐姐”,她在其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在黄浦江源头、上海辰山植物园、车墩上海影视城、小满田庄、佘山国家森林公园、广富林文化遗址公园、南塘、朱家角小镇、上海视觉艺术大学、上海松江二中、上海市三新学校等地,她教诗人们认识了200多种植物,为诗人们的写作提供了丰富的意象资源和诗歌灵感。子薇的组诗《她的草木经》是一个绿意盎然、繁花似锦的诗性文本,每一种背对人间的茂盛诗意,都燃烧着叶落归根的生之寂寥,死之静美。她最虔敬的目光和最洁净的修辞全部给了她深爱的黄花鸢尾、二月兰、通泉草、野豌豆、萝藦、蛇莓……她在花语里修身养性,以香草解烦忧,为凋谢的花魂守灵。这位向二十四节气里的卑微之物深深弯腰的人,她精心绘制的诗歌植物图谱,是献给自然这位老亲戚的灵魂颂歌,她在自然中修佛,一直想改名叫“灵禅子”。

 

从坚硬的水泥几何形里退回自然的子薇,有足够的甜爱蜜意进行植物学视角上的诗意探秘,而烦累的公务员南鲁,只能在密密麻麻的公文中嘎巴着颈椎,偶尔用一下分身术,“热爱什么,什么就会成为镜子”。他从《黑白片》《玄白之思》等精彩的智性诗学里舒展翅羽,让“暖风啄开了我的硬壳/水雾一样在田野上散开来/上一刻,我逗留在一声轻脆的鸟鸣上/再往前,我在河面上打了一个旋,/顺势流了下去/这一刻,我倚靠在一片/玉兰花瓣上,诵读诗文//除进入一座青山内部时,/略略用了些力气/我几乎能进入到大地上的任一物体/我轻易就掌握了分身术,/我热爱什么,什么就会成为镜子/终有一天,我会分散得让你找不见//我与自然同在/想见我时,你可以在任一地方召唤我……”南鲁在拟物的幻象中实现了心灵的自然、自由、自在,这种老庄风格的生命漫游,因为过分美妙和虚妄,让人黯然心伤。虽然无法真正实现在自然中长此以往的诗意栖居,但对自然、自由、自在的生命理想的保卫,却掷地有声:“不管你是谁,/对抗自然,就是与我为敌”。南鲁的这句话,是说给迷雾重重的城市听的,也是说给日夜轰鸣的挖掘机听的。

 

与时下某些哭丧的诗歌写作相反,华亭诗歌群落的诗人更偏向于“暖艺术”,他们特别认同叶延滨所说的“好诗让人心生善意”。李潇是安庆“白鲸诗社”的创始人之一,曾有过《驾鱼而歌》的先锋写作经历,加入华亭诗歌群落之后,连续出版了《理想主义的暖》和《幸福如尘》两本诗集。这两本诗集的名字,可以用来粗略概括那雪、清水、王迎高等人的写作特色:细碎的小感动、柔软的小情怀和蓝天白云下略带卑微的轻轻喟叹。那雪的语调稍高,边走边唱,适应各个型号的忧伤,这一步是山水,下一步是人间,浮生一日,所有的惆怅都轻如羽毛;清水堪称精神白领,百分之九十九的精力用来处理公司堆积如山的日常事务,百分之一的时间用来隐居,回到自己的出生地,一个叫“软草”的小村庄,品茶,读书,成为达利挂在树枝上的钟表,把短暂的光阴,虚度成最美的人生;王迎高是一个含情脉脉的唯美主义者,一个形式主义美学的虔诚探究者,对玉石等人间美物迷恋不已,勤勉地为大地万物解码。他词汇量惊人,永葆心灵的洁净度,擅长在密不透风的修辞丛林中自由散步,给司空见惯的平常物象镀上奇异而温暖的诗性光辉。

 

这群退到自然的诗人,希望修复迟钝的感官能力,唤醒人的灵性,接通身体与万物的血脉联系,从自然的启示中体悟隐秘的智慧,获得深刻的认知能力,形成洞察时代万象、回应世道人心的新方法:1.识草木;2.爱昆虫;3.懂鸟兽;4.知节气;5.观星辰;6.听天籁;7.了解一座山、一个湖;8.读古诗和自然经典;9.向孩子学习;10.手工制作;11.耕种;12.感恩与敬畏;13.晨练;14.临帖,习画;15.冥思,禅修;16.素食主义;17.胸有地图;18.手绘自然笔记;19.建一个小花园;20. 践行简约生活和环保主义;21.工作之余,学习隐居。

 

五、生活的漩涡与语言的丰饶

 

漫尘负责“华亭诗社”的理论研究工作,熟知已经发生和正在发生的诗歌史,对身边每一位诗人的诗学追求和写作路径了如指掌,海量的阅读和拔出萝卜带出泥的探究精神,为他的写作提供了清醒的借鉴和宽泛而开放的参考。他的写作放大了华亭诗歌群落中比较芜杂的那些诗学元素,视野辽阔,体量感强,他时常哈着风中的酒气,一入诗即洋洋洒洒,特意制造一种泥沙俱下的冲击力。他粗粝的语言中带着棱角的那部分,像一个不拘泥细节的雕塑家精心创造的某种缺陷,让人惊讶得不知所措。

 

2017年开春以来,漫尘和苇欢、古铜、张萌、陈贝贝、杨邪、澳大利亚的华裔诗人欧阳昱等人,在微信群里,每日斗诗,写出了《大片》《航拍》《时间考》等不少好诗。“一首诗,就是在生活、心灵和语言的缝隙中发现光。”他为这批新作写下的诗歌观,对他的这批文本实践给出了一定的解释。因为早年写过小说,漫尘对饶有意味的生活事件的敏感度较高,一些日常场景的戏剧性和故事性,以及现实中不同质素的事物互相对冲所产生的复杂张力,极易挑动他的叙述兴致。为了祛除修辞迷雾的蛊惑,他对口语表示出充分的信任,三下五除二就把一个有寓意的场景或者一件有弦外之音的事情呈现为诗,稍微变形的特写镜头,白光一闪的聚光效果,语言隐遁,诗意浮现,那个手持记录仪的诗歌刺探也参与了某首诗歌的第一现场。漫尘与他在《大片》中描述的先锋诗人、小说家兼翻译家欧阳昱一样,具备把具象的生活抽象为“溅射形线条”和“球状物”的提炼能力,又能让“书、汤匙、黄鹤楼香烟”等平淡无奇之物,遮住诗歌之脸的一部分,漫尘和欧阳昱是一伙的,刻意隐瞒自己是一道“球状闪电”。“在生活、心灵和语言的缝隙中发现光”也好,“刻意隐瞒他是一道球状闪电”也罢,不管如何,漫尘近期的一些佳作,都深入了貌似平静的生活下面的隐秘漩涡,把读者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漫尘的许多诗,都是生活憋得他不爽,不写不行。这件事情的本身就是一首不怎么优雅的诗歌。生活憋着很多诗,来不及摆姿势了。

 

随着对诗歌的理解不断深入,漫尘的作品愈现驳杂,精准,结实,开阔,呈现出融合多种写作路径和诗歌美学的集大成者的倾向。“在一个不算陌生的江南小城/我不知道怎么会/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听窗外嘈杂的市声/警车和救护车的鸣笛/彼此交缠/饭店的抽烟机在轰鸣/甚至还有人的嘶喊/在烟雨迷蒙中/那么尖利//这些都掩盖不了/我清晰听见洗手间里/水龙头的滴水声/好像我来这里就为了听/滴水和它的回声”。(漫尘《听力》)与托马斯·特兰斯特勒默“我来这里是为了/和一个举着灯/在我身上看到自己的人相逢”不同,漫尘来到一个江南小城的宾馆,是为了在“警车和救护车”彼此交缠的鸣笛、“抽烟机”的轰鸣和尖利的“人的嘶喊”中,“听滴水和它的回声”。在并不陌生的公共场域(城),诗人意识到安顿生命个体的空间暗喻(床),具有一种无法追溯的陌生感。耐人寻味的戏剧化情景营造,让接下来的两种聆听(窗外和室内),显得清晰可辨,并形成互相映衬、此消彼长的诗意动态。

 

好诗人应该具备两种听力,一种是聆听向外的世界——“嘈杂的市声”,一种是聆听向内的生活——“水龙头的滴水声”。写作犹如一间熟悉而陌生的宾馆,诗人置身于内外两个空间的阻隔处,既不逃避现实世界对左耳的声音入侵,也随时空出右耳,以对个体细微之音的自我聆听,消除前者造成的听觉紧张,缓解生命的焦灼感和写作的不适感。西默斯·希尼说,“所以我写诗,为了凝视自己,为了让黑暗发出回声。”而漫尘的写作,自觉接受外部世界的粗粝拷问,为了更静定地聆听——与个体生命真切相关的——滴水和它的回声:湿润,微弱,在场,神秘。

 

当漫尘在生活的漩涡里释放野性的时候,酷爱散文诗的语伞,却醉心于将汉语的优雅提升到很高的美学要求。漫尘让语言从生活和心灵的缝隙中退场,语伞却突出语言的丰饶之美与瑰奇之魅,意象群与意象群的糅合与穿插,各种喻体和文化符号在无碍的时空中炫目地舞蹈。

 

“我捆住睡眠和钟舌,独自在陈旧的古书中绽放。/一群思想的种子,闪了一闪,旋即枯败!诗——歌,重而浊。/从生和死的双峰间起飞的大鸟撞翻了庄子唱歌的瓦缶,我让所有的嘴巴都停止了粉红色的喧嚣。仅仅三分钟,却比三万个女人的一生还漫长。胡须结籽的老者坐在黑白相间的蝶翅上,隔着两千多年的尘埃,向被重新打捞上来的影子深深鞠躬……/有人为美丽的殉葬画了一幅画。有人在揉皱的宣纸和死去的篆书中吮到九个花瓣的阳光。有人哭着陷入沉思,有人抱住前生的废墟比抱住来世的风车还激动。/沿着语言行走,没有遇见过庄子的诗人永远不相信世界上到处是蝴蝶。”(《当诗人遇见庄子》)

 

语伞从美学与古典的《青花瓷》,写到了生存与哲学的《假如庄子重返人间》,又通过《外滩手记》,完成了一个诗意迷离的知识女性对都市文明的全方位拷问。如果庄子作为一个古老而永恒的哲学符号,因为语伞的恭请,穿透时光的遮蔽,为当下众生的生活和生存递上了一面自我反思的明镜,那么,《外滩手记》就是让功利性和欲望化的现代人痛定思痛,重新评估活在当下的生命价值,清洁精神,重建人类文明的新生态。

 

华亭诗歌群落的女诗人普遍重视语言,她们每一次整体的进步基本都源于对修辞的重新发现。“视通万里,思接千载,假如庄子重返人间,一定乐于坐下与她交谈。在遥远的历史与复杂的当下之间,语伞用意象丛生的诗性语言呈现广袤而跳跃的现代景观,洞察出微妙而幽深的复杂体验,赋予寻常事物耳目一新的独特感知,让我们的现代汉语重生飞翔的翅膀,美出天际。”“寻觅于汉语的陌生小径,徐小冰的诗歌在微沸的修辞中雕刻世界。她的语言灵活,干净而陡峭的意象里埋伏着令人着迷的密码,诗歌创作如寂静而灵动的解锁,对应着现实问题的悬而未决。”女诗人语伞和徐小冰于2020和2021年先后获得上海市民诗歌节“新锐诗人奖”,颁奖词对两位诗人在“现代汉语重生”和“微沸的修辞”方面做出的努力给予了肯定。极富才华的女诗人袁雪蕾在诗社成立之初,以一批想象陡峭、意象灵动、情感充盈的短诗迅速引起沪上诗坛的关注,同样显示了对诗意语言密度的主动追求。“我原本是没有重量的/地球上我是49公斤/在太空里,我是失重的/在你心里,我有时轻如鸿毛/有时重如泰山/我终于知道自己原本是没有重量的/那些重量都是你们给我的/我像一枚挂在尘世的果子/压弯的只是亲人的枝条”。这首《我原本是没有重量的》,足可代表袁雪蕾那一时期的诗写水平,步步紧逼的抒情节奏,一句扣一句的情感逻辑,强化着诉说的真切感和诗意的可信度。

 

进入诗社较晚的那雪在对语言的精研中不断收获写作的快乐。“一缕微风是蚂蚁的轻舟/最小的枝丫成了喜鹊的秋千/身体的裂缝里,坚持着/一个永不落叶的晚秋/时光也有伤疤/深处睡着流水的古琴声/果实不是风铃/却可以随风而响/影子随太阳走动,那是凉亭/在丈量自身的疑惑/每个黎明,一只珍珠雀孤孤单单地/飞往佘山圣母大教堂/它不知道啥叫朝圣/它可能只是喜欢周边的茂盛/那里,花朵素淡……/那里,虫声肃穆……/我每次匆匆经过那里/都能听到世界被无限放大/又突然缩小”(《诗刊2015年10期》)在那雪一系列修辞茂盛的作品中,这首的节制和精准,格外珍贵。所有的修辞表达和诗意生成,都来自有温度的生活经验和有深度的生命体验。好的诗句应该卡紧语言和世界的接缝,它的生动在于挑起波澜并四下荡开,而不是戛然而止于意义的终点。那雪的这首诗由宽泛而密集的意象暗示不断铺展,结尾时紧缩到珍珠雀和教堂的关联上。“我”的出现,让情绪的伏笔被突然照亮:世界被无限放大,又突然缩小。

 

华亭诗歌群落里的诗人,气质不同,风格各异,诗歌辨识度颇高,除了每个诗人对诗歌的理解有所不同之外,还与每个诗人主观意识上自觉的艺术追求有关。诗歌就是“可以”(认识论)“怎样”(方法论)“塑造一个人”(目的论)。华亭诗歌群落的诗人们依仗各自的认识论,运用各自的方法论,条条大路通罗马地实现许多个不同的“人”的“目的论”。

 

“灯光不用任何修辞就可以照亮黑暗”,这是对修辞的反驳,还是向修辞的致敬?“每一个修辞都有一个神秘的拐弯”,“修辞”既然不是修辞密度的无用增殖,那么“拐弯”如何做到修辞智慧的突然转向?2015年11月29日,来自北京、上海等地的40余名诗人,在“最美书店”钟书阁的上海主题厅,展开了一场以“修辞的拐弯”为主题的诗歌研讨会,为蓬勃发展的松江当代诗歌进行深入浅出的诗学梳理和切中肯綮的历史定位,并就松江诗歌未来几年的发展方向和艺术策略进行了热烈的讨论。如果说2009年的车墩诗歌会议是一次开启多种书写可能的诗歌启蒙,那么,2015年在钟书阁召开的松江诗歌研讨会,则成了诗人们进入更高层级写作的分水岭,会上被反复强调的“修辞的拐弯”,至今还是诗人们的口头禅和耳边雷,已经改变、还在继续改变着他们对汉语奥秘的探究,必将加深诗人们对诗歌这门古老手艺的敬畏与热爱。

 

华亭诗社的诗人们,星聚于沪上之巅、浦江之首,他们在现实的刀刃上梦游、散步,互相依靠又视而不见,“彼此鼓励着走向尽头,把未知的弯曲,走成已知的风景”,每一种修辞,都走出妙不可言的拐弯。

 

 

徐俊国,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首都师范大学驻校诗人,北京大学访问学者。著有诗集《鹅塘村纪事》《致万物》等6部。现居松江。


   参考文献:
   [1]黄思宇、杨雨清:《中国文化报》,2014年12月23日,第11版。
   [2]徐俊国:《华亭诗选(2010—2014)》,沈阳出版社,2015年7月,封底。
   [3]鹅小鹅:《你我之间隔着一朵花》,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年9月,89页。
   [4]徐俊国:《诗探索》作品卷,2016年第4辑,60—63页。
   [5]杨斌华:《新上海诗人:不唯栖居,贵乎走心》,《解放日报》,2017年3月16日,第9版。
   (本文系作者2017年于北京大学做访问学者时完成的研究文章,2023年5月添加了部分内容,标题有改动。文中未论及的诗人,以后再续。)


审核:原作者 | 荐稿编辑:牧 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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