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詹姆斯.赖特《又到乡下》的翻译和文本境界

2023-12-26 21:08| 发布者: zhwyw| 查看: 77478| 评论: 0|原作者: 赵一男|来自: 中华文艺网

Arriving inthe Country Again
ames Arlington Wright

The white house is silent.
My friends can’t hear me yet.
The flicker who lives in the bare tree at the field’s edge
Pecks once and is still for a long time.
I stand still in the late afternoon.
My face is turned away from the sun.
A horse grazes in my long shadow.


又到乡下
得一忘二 译

那白房子安安静静。
我的朋友们还听不到我已到来。
住在田边秃树上的啄木鸟
啄了一次,就安静很长一段时间。
我静静地站在下傍晚。
我脸转开,避开太阳。
一匹马在我长长的影子里吃草。


又到乡下
温经天 译

白屋无声。
友人不知我来。
鸟住在田边的秃树上
啄木,只一下,然后停顿很久。
我静立在下午末尾。
为了避开阳光我的脸扭动。
马吃草在我长长倒影中。


又到乡间
张文武 译

白房子静悄悄的。
朋友们还没能听到我到来。
田野边光秃的树上,一只啄木鸟
啄了一次,之后是很长时间的寂静。
我兀自站立,天已近傍晚。
我转过脸背对着太阳,
一匹马在我长长的影子里吃草。


重回乡下
百定安 译

白屋宁静。
友人不知我来。
田边秃树上,啄木鸟
啄一下,就有很长的停顿。
我默立于更深的下午。
转过脸,避开太阳。
一匹马啃着我的影子。


又到乡下
黄土层 译

远处白屋静悄悄,
友人不知我来到。
田边秃树落只鸟,
轻轻一啄停半晌。
天将向晚立山岗,
转脸背对那斜阳。
一匹马儿在吃草,
草在影里很丰茂。


乡下省友
西周 译

田舍白且静,
我到友未知。
鸟栖叶空落,
啄啄间歇鸣;
晡时人独立,
身移日远行。
回看影来处,
马食草欲青。


重抵乡间
那颗晴空   译            

白屋寂然无声。
友人还听不到我的来临。
栖在田边秃树上的啄木鸟
啄击一次便又平静了许久。
我静静地站在薄暮当中。
转过脸去背对着太阳。
马儿在我长长的影子里吃草。


七个译本和一种境界
——浅谈詹姆斯.赖特《又到乡下》的翻译和文本境界
文/海恋

        美国诗人詹姆斯.赖特以抒情短章闻名于世,他热爱自然,崇尚简单质朴的表达。自认为受中国诗人王维的影响较深。他的诗里也多有对自然的描绘,即便是现实主义题材的作品,也力图将自己的切实体验融入其中,追求冲淡自然,身心合一的诗写状态。这首《又到乡下》是其较有代表性的一首短诗。以上是七位译者遵循原文,并适当参入自己的个性理解呈现的译本。尽管七个译本在语言表述上略有差异,但诗歌的意境大同小异。这印证了一件事:语言是诗意的载体,对于一首诗歌来说,诗意大于表现形式。但形式对诗意的输送起着不可忽视的摩形作用,它更多地承载着诗的审美。换句话说,语言是“器”,器的质地可以是金、银、玉石、泥陶,尽管它不是那颗盛装其中的夜明珠,但它很好地引领我们去见到那颗明珠,并可以进入一种将“器”与“物”完全弥合掉的磁力场域,完成审美,在此基础上提升生命的认知。因而,从本质上讲,诗的功能不止于审美,它也间接地在布道,也即我们所说的人文性的一面。中国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之所以堪称“经”,正因为其中蕴藏着“道说”,而那些应道之言,都是“思无邪”的结果。孔子早已把诗的本质说得清楚明白,本心的呈现就是诗,而诗的表达合乎天道。及至西方诗歌的雏形可能要追溯到古希腊和罗马时期,史诗和戏剧已经是早期的有形体的诗。然而,从东西方有记载的诗歌起源来看,诗最早的样式是没有语言的,是舞蹈和音调的组合,类似于巫术表演。这进一步说明了语言本身不足以完全表达诗意,它只能作为器物存在,配合以音声和建筑形式呈现人内心的情感表达诉求。
        回到詹姆斯.赖特的这首《又到乡下》上来,在七个译本中,题目有五个不同译法,仍旧是大同小异,但这个差异刚好体现了译者对诗歌内容的一种理解。比较突出的是西周的《乡下省友》,而他也遵照了赖特在原诗中韵律的处理,把它翻译成了一首古体诗,用这个题目,落点在“省友”二字上,我猜想,他联系了中国古典诗歌中一些同类诗歌的表达,如《游园不值》、或者《寻隐者不遇》、《题李凝幽居》等,这首诗也的确与它们有某些异曲同工之处,联系诗歌的内容,这样翻译当然可以,而且符合格律诗的文言意境,也能够给读者较强的代入感。但我个人还是比较喜欢《又到乡下》,简洁,一个“又”字自然勾勒出一种意境,既表达了诗人不止一次前往,又能够折射出内心的一种欣然和向往。省友或许不是最本质的目的,去乡下看看可能才是诗人的潜意识需求。
        再看诗的内容,很简单,就是一个场景的再现,初读,我们甚至会觉得这不像是一首诗,没有浓烈的情感,没有激烈的表达,只有白描似的陈述所见、所闻,还原一个亲历的场景。然而,这样质朴的表达才体现了一个诗人对语言的自信,对本真诗性的自信。整首诗大致描写了这样几个物象:宁静的白屋、田边秃枝上的啄木鸟、啄木鸟间歇性的啄木声、“我”默立于午后的阳光里,避开光线看见马儿在我的影子里吃草。如果单从诗的意境上看,这就是一幅画,画面生动和谐,音声形貌俱全,而且充满色泽和动感。这和王维的“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有着跨时空的对接。深入诗歌的内在去省视它,这首诗能够触动心灵的地方是什么呢?诗不是场景的打印,它只做记忆的复写,诗人把自己在乡下的所见所闻所感拓印在纸上那一刻,他的心灵是充盈而饱满的,他的知觉是敏锐而通透的,那个状态我们可以把它叫作“通灵”,也可以叫作“入境”。在境中,诗人再一次看到了乡下的白屋,听到了啄木鸟断断续续的啄木声、在薄暮中静立的自己、身旁的马儿,马儿啃食着自己的影子……你能感觉到吗?诗人那一刻内心的舒适、宁静、喜乐与安然,整个省友的过程可能会有很多场景,但诗中景象在诗人心头烙印得较为深刻。写诗的过程像一种扫描式取景,只有人进入空灵的境界,大脑才会像扫描仪一样扫过记忆的沟回,诗人用他的笔直接呈象,省去一切语言的浮夸和矫饰,把最直接的体验落于纸上——那是诗人在乡下最真实的诗意的体验,如此鲜活。他只是在记录这种鲜活——生命的鲜活。除那一刻的诗意之外,他并没有多说什么,一切解说留给读者自己去进入。我相信,诗人在一首诗里完成了一次还乡,找到了那一刻此在的意义。即便隔着遥远的时空,我们依然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他的心动。这是一首好诗最重要的特征之一,诗里有心,有本真性情的生发。
        接下来,我们来看看这几首译诗。无论是翻译还是评读都是对诗歌的再创作。看得出,这七个译本,都匠心独运,译者都懂诗,都能尽力走进诗人的内心,没有完全停留在文字表面,而且兼顾了诗歌美学。但从诗的节奏,语言细节上的处理,以及意境的提升等方面仍能见出差异。这也反映了诗歌翻译对译者的解读能力、表达能力和审美能力的实战考验。笔者不懂翻译,作为外行仅就自己在译本中看到的点滴成效发表拙见。
        得一忘二、温经天和张文武等几位老师都关注了啄木鸟啄一次就停顿好一会儿这个细节。这是个不可忽视的细节,说明诗人谛听得仔细,体现了诗人的感知力和专注力,啄木声间歇的时长既衬托出了乡间的静,又体现了诗人内心的空寂,没有别的声音,或者说,那一刻诗人只关注到这一种声音。在表达上,温经天一版更显凝练,表达效果也更强一些。“只一下”,有强调的作用,强调了后面停顿的时间很长,有时候一个字用得好都会产生与众不同的效果;百定安老师在尾句的译本上处理得极为精妙,可谓读得了三昧:“转过脸,避开太阳。/一匹马啃着我的影子。”物我交融,自在其中,神来之笔;值得一提的是,黄土层和西周两位老师大胆尝试,把西方诗歌的韵律美以古诗的形式翻译出来,并能兼顾诗歌的意境,有延展译本范式的意义。“田边秃树落只鸟,轻轻一啄停半晌。”这一句的处理很有趣味,一只鸟立秃枝本身就是一种意境,它的啄木声是不经意的,本能的,“轻轻”一词值得玩味。“一匹马儿在吃草,草在影里很丰茂。”马儿和青草交叠在影子里,互为映衬,生机勃勃,这是生命的本相,也是诗歌所折射出来的诗人与译者的心灵图像,很传神。“田舍白且静,我到友未知。”白色的房屋本来和静没有直接联系,但因其素雅的颜色而引发出“静”的通感,这句的翻译有韵致。这应该是诗歌表达出来的意境在译者的阅读体验中形成的通感效应。“鸟栖叶空落,/啄啄间歇鸣;"这一句译得很空灵,叶子“落空”和“空落”有明显区别,树枝还是秃的,但未必一片叶子也没有,秃枝只是衬写时节的萧索,而叶子空落和啄啄鸟鸣刚好很协调地写出了季节中事物的情状,既有景语,又有情语,自然之美又多了几分疏朗空静之气。“回看影来处,/马食草欲青。”这句诗进一步体现了诗人西周对诗中时令上的关注,应该是秋天,此时的草色可能是半枯黄的状态,但季节的更迭并未影响马儿吃草,一切都还是自然和谐的景象,“草欲青”是拟人化的写法,给景物以别样的动感,同时也赋予了情志。总之,这两首古体诗都有对文本的独特理解,都体现了诗歌独特的意境美;那颗晴空译文中“我静静地站在薄暮当中。”一句很独到。薄暮十分,天已将晚,而诗人仍旧独立黄昏,是友人不知我来呢?还是我根本就不想惊动友人,只想在悠然美好的自然之中独自享受一会儿,融入一会儿,感动一会儿?此处,给我们带来更多联想的况味……
        以上,仅就译文中独特的呈现加以品读,至于有没有在原诗的基础上值得推敲的地方,因为不懂,故而无法做出切实的评判。
        这首《又到乡下》虽然只有短短几行,白描的手法,至简的言说,但我却觉得它是一首有境界的诗,和王维的古典禅诗有一比。王维的诗一向被很多评论家誉为最优秀的古典禅诗。可是王维的诗里几乎没有显在的禅的影子。但他的诗里的确有禅,这个禅不是他刻意而为的,而是一种内心修为的呈现,是内心静定到语言和灵魂合一的状态,把万事万物都归于我,把我化于万事万物,所见皆是我,我即是万物。“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没有阻碍,都在境中。人生的大自在就是获得精神上的自由,而这种自由的获得需要人在磨砺中不断认清自我并解除自我,放下、舍弃,最后才能真正回归,与世界一体,与宇宙星空一体。
        关于境界,我一向认为它有假说的成分。王国维用三句诗来解读诗的三重境界:第一重:“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第二重:“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第三重:“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样的表述或许是一种无奈。如果单从审美或艺术层面来衡量诗,本无境界可言,美无高下之分,哪一种境界没有美呢?“南国有佳人,容华若桃李。”是美,“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是美;“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是美,“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是美;“小桥流水人家。”是美,“古道西风瘦马。”是美……美无处不在,它是人对事物的一种审视,需要获得审美的共鸣区域,不以境界论短长。但诗又并非只为审美,这是笔者在前文提到的——还兼顾着人文性。同时,指向于人在精神层面的自我超越和回归,就是找到自己,本真的自己,清净无染的自己。每个人天生的知觉力本无太大差异,是在社会生活和环境中不断熏习才形成种种障碍,以至于遮蔽和掩藏了那种本能的感应能力,而这种能力关乎想象,关乎创造,关乎我们能否在宇宙时空里通达过去,抵达未来,照见煜煜生辉的星空。因而,诗又不能没有“境界”一说,假说不假。但诗的境界只能以人的境界来衡量。如果后世学者不去参看王维的身世背景,人生经历,估计也很难把他的诗定义为“禅诗”,只能以“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这样的艺术观念去鉴赏。可是,正因为有这样的诗文流传于后世,我们才格外去关注这种写作范式,这个人的心路历程,精神世界,才让我们看到诗歌背后的人性光辉,这种光辉才是可以烛照千古的东西。所以,读诗也是读人,读文字中的人,读文字外的人,在读的过程中映射出自己,也慢慢把自己融入其中。
        “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欲知除老病,唯有学无生。”王维是觉悟的,而他写诗是否是为了觉悟不得而知。觉悟的方式何止万千,诗未必使人开悟,但开悟之人不会在诗里迷失,也不会因诗而丢掉当下生活的间隙,自在喜乐,随性而作,御风万里而不逾极,是为大境界。不是每一位诗人都能够抵达这个境界,但这是值得追求的目标。诗终归是生活中的一小朵浪花,捧起它的那一刻我们也不过是为了照见自己,并随它一起完成一次灵魂的飞跃,倘若它能够推着我们驶向更远的地方,那一定是更美妙的旅程,你和我,我们都一定义无反顾地欣然奔赴。

        作者简介:海恋,原名赵一男,吉林松原人,教师,吉林省作家协会会员,《现代禅诗选刊》副主编。有诗作千余首,诗歌评论百余篇,散文随笔等百余篇。作品散见报刊杂志,诗集、评论集、散文集出版中。

审稿编辑:云帆沧海 | 责任编辑: 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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