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诗赏读(一组) 作者:海恋 ◆ 落木 诗者絮语 一根一根取掉多余的枝节 一点一点剥掉提前死去的木栓层 以及韧皮部分 赤裸裸地放在庭院的阴凉处 允许善良的水分子逃生 这个缓慢的过程足够忘记和接纳死亡 剖开躯干,重新排列组合 用土胶粘,打磨抛光,上漆 入土。而后鸦雀无声 海恋赏读:这首诗让人想到“入土为安”这四个字,这不只是中国人的丧葬传统,还是一种潜藏在内心深处的信仰和文化基因。土地永远是我们最终的归属,能使肉体和灵魂得以安息的唯有泥土。万物有灵,物我同一,植物和人类的命运也是一样的,殊途同归。此诗短小,凝练,语言不枝不蔓,却有点石成金的力道。一株落木消解自己的过程,何尝不是对自己的另一种成全。允许善良的水分子逃生,允许自己在慢慢风干的过程中忘记并接纳死亡,不正是一种生命的超脱和救赎吗?这一历程的结束,便是另一种存在的开始,循环往复,落木无声却有情,这便是诗的境界,是生命之美的化境。 ◆ 金巴兰海滩 西娃 疲惫的海浪在沙滩上,吐着白沫 围海而居的山峦,在天边窜出水墨版的画面 瞬间又与海水,拉成黑深深的一片 我的餐桌上,摆着空磁盘 金色的灯光成为暂时的食物 我有美山美水突然撤退后的饥饿 一个泳装美女牵着她的狗 猛然停在我的餐桌边,她美丽的乳房的影子 替换了沙滩上的灯光 打在我的盘子里。我不食已饱? 还是该赶紧拿起叉子和刀子? 平生第一次,我悔恨自己不是一个男子 海恋品读:这是我读到的西娃的第一首诗,至今仍很喜欢。有些时候,诗歌真的不必太复杂,简单的表达也许就是最高的艺术呈现。然而,这首诗的表现力并不简单。汉语诗歌讲究造境,讲究以山水物化情感,即所谓借景抒情,寄情于景。并且在东方人的审美情趣里,自然之美高于一切,因而中国的诗歌多有寄情山水田园,描绘自然之美的作品。而西方美学把形体美做为研究的主体。从古希腊,文艺复兴,直至当代,无数艺术家用不同的手法表现着美丽的人体艺术。从比例适中的人体结构,动态,肤色,造型上,传达着各种内在的精神和思想感情。 再看看西娃这首诗,第一节写景,山水谐和已经构成了美之大境。接下来,诗人笔锋一转,将人体美巧妙地置于山水之后,中西合璧,水墨退却换油彩。构成了一幅绝美的动态诗画。诗人写诗的时候是否有意将中西方审美情趣有机结合,不得而知,但是这样的摹写确实构成了极强的画面感,富有艺术感染力。“不食已饱,秀美可餐。” 最后一句直抒胸臆显得贸然,倒也不失纯真和率性。“平生第一次,我悔恨自己不是一个男子”,有趣,能不能做男子由不得自己,也由不得“悔”了。 ◆ 铜镜
唐兴玲 这时,藏家倒是不着急了。 他端起小紫砂壶喝了一口, 招呼我们喝他早已备好的好茶。 他那洁白的宽袖掠过, 这时,我才发现他的衣服都是稀罕的好料子。 他很享受地闭了一下眼睛, 然后从里屋拿出一个盒子, 像有神来临,他念了几句咒语, 然后一层层打开那柔软的黄缎子, 太阳的反光让藏家在转瞬之间顿生光辉, 一面明显被常年擦拭的铜镜在散发柔和的光。 藏家把我的手拉过去,说:好东西吧! 我把右手食指迟疑地放在铜镜中央, 一股深寒之气从我指尖直抵心房。 这太突然了。对于太阴之物我总是缺乏应有的警惕。 我连忙笑着对藏家说:是的,是好东西。 海恋品读:这是湘籍诗人唐兴玲的遗作之一,是永远高置于博客首页的绝笔。整首诗像一段小说的节选,透着戏剧色彩和神秘气息。作者采用“零抒情”的叙述方式,将所抒之情隐于幕后,留下大段的思考空间给读者。“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镜子以反射和映照事物的特点而成为“太阴之物”。它自己不发光,却能真实地反映一切事物的本质。那么诗人在借这段“叙述”向我们揭示什么呢,大概不言而喻了。——黑即是黑,白就是白。然而黑白也终将付与无常。“我把右手食指迟疑地放在铜镜中央,/一股深寒之气从我指尖直抵心房。”铜镜无言,静观宇内,一切喧嚣、热烈终归寒凉。对于茫茫宇宙来说,时间,空间,历史,人生,运命……都没有实际的意义。难怪“藏家倒是不着急了。”可能他和铜镜一样洞明了这一切,所以只需静心观赏这件“好东西”。这首诗的构思是新颖的,表述方式是独特的。看似平静的叙事背后隐含着强大的势能。也许只有在生死边缘走着的人才能有此顿悟。对一个一生都在追求自我和心灵自由的优秀诗人,她应该更希望拥有一面始终可以照见自我的铜镜。 ◆ 进山 加里·斯奈德 他爬到浪花飞溅的溪涧边上, 他沿着平板似的岩石向上走, 他把手指放到水里, 他转身走向隔在一边的水池, 把两只手放在水里, 把一只脚放在池里, 把几块石头扔在池里, 他用两手拍打水面, 他高叫,起身站立, 面对激流,面对高山, 举起双手,三次高喊。 海恋赏读:加里·斯奈德是20世纪美国著名诗人、散文家、翻译家、禅宗信徒、环保主义者。他曾有三年出家为僧的经历,翻译《寒山诗》,醉心于研习禅宗,他的诗受禅宗和东方美学的影响广泛,其诗中自带禅意,一些诗作也成为现代禅诗的代表性作品。这首《进山》,看起来并不像典型的现代禅诗,表达上偏于口语化,直陈情景,零抒情,诗中似乎只有画面,没有思想。但这恰恰是诗歌写作的至高境界,所见即所想,所语即所思,直觉入诗,笔到心到,无所附加。我觉得这一诗写的过程就是禅。此诗中所描写的完全是一个人进山时的自然表现,而这份自然恰恰表现了人与自然的最和谐状态,一入深山,如鸟归林,如鱼得水,人融于自然,人也归于自然。这让人想到庄子的《逍遥游》,想到五柳先生的《归田园居》。但是,加里.斯奈德的表达更有现代性,更直接,更有爆发力,也更接近语言的去思维化,原始、自然。这种表达看起来很简单,但上升到诗性高度,其实很难,也很冒险,很容易流于口语的无中心、无意义,这需要诗人有很高的诗性修为和精神境界,能将所思所感和所见所言完美契合,才能达成一定的语言高度和思想高度。因而,我说这首诗就是诗人自性修为的结果,就是一首优秀的现代禅诗。 ◆ 满天星辰 南北 上弦月,正沉入到 西边黝黑的山影里。星空下 一池篝火,几个住山的人。 一僧说:“南北师已两个小时 没说一句话了。”可我一直都在说啊—— 满天星辰,一曲寂静的歌。 海恋赏读:南北的诗总是很沉静,沉静得就像这样的夜晚。我不想从诗的角度去评判这样的诗,也无可评判。它就是一个禅者内心的自然流露。但这或许可以作为现代禅诗的一个特征去记录一下。无声未必是无言,有些话是说给别人的,有些话是说给自己的,有些话是用喉咙说出来的,有些话是用心说出来的,此时无声胜有声,是一种境界,更是最美好的交流。诗也是这样,贵在可品,在将说未说之间引人入胜。这或许就是这首诗带给我们最大的思考价值。 ◆ 风赋 作者:张洁 关掉音乐的刹那,窗帘恍惚动了一动。 我听见了风声,就在窗外。 风来自北方,它先于我觉醒。 这是一楼。墙与墙之间, 有着温暖的夹角。门前, 有竹子数丛,卵石,和雕花的照壁。 因此,我有理由猜测 它曾经有一刻的驻足。风 曾徘徊于此,就在音符填满空旷墙角的时侯, 它屏息谛听着风之外的声音。 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 它滑过山坡,灰色的小径,擦出火花般的哨音, 灌木低矮,草皮紧贴着干燥的泥土, 风已去,而竹林依旧颤动不止。 我把风当成光,以风为暗夜照明, 跳跃的笔尖上,反射的 全部都是风声。它追赶着方向, 甚至屋角那无比纠结的一旋 以及之后的别离…… 残夜更定,凝露成霜。之后 朝阳依时而升,幸福一派狼藉 海恋赏读:这是我多年前读过的诗了。我曾把它读成一首咏物诗,并引用明代文学家屠隆在《论诗文》中:关于咏物诗应“体物肖形,传神写意”的观点来评论其形神兼备的笔力和风格。 诚然,单就这首诗对物态的摹形,笔力是坚实的,而借物抒怀,表现倏忽翩然,逍遥无极的精神境界也是通透和一目了然的。但这首诗又极具象征意味,“风来自北方,它先于我觉醒。”“我把风当成光,以风为暗夜照明,/跳跃的笔尖上,反射的/全部都是风声。”显然,这缕风已超越了自然界的范畴,它是光,是灵感,是信仰,是体内的浩然之气……从某种意义上说,诗人的天职就是“赋予”,赋万物以心智,赋众生以情貌,而这赋予的背后是诗人易感的灵魂。如果追溯这首诗成诗的路径,又何尝不是一次禅悦的过程呢?身心高度统一,敏锐通透,已然羽化成一缕自由来去的清风,所有的触摸和谛听都明澈得令人感到震撼和幸福。所以,我常常觉得写诗的过程就像禅修,专注于一处,让心回归最初的宁静,找回最强的感知能力,就能纳万物于胸中,纳时空于须臾,纳万千思绪为一念,从而看到不一样的世界和最真实的自己。 ◆ 黑马
木行之 黑马长年奔波在黑暗里 化成了黑夜的一部分 它瘦骨如铁,像夜一样冷 黑马不鸣不嘶 双目炯炯有神,似乎要穿透黑暗 飞奔起来,只听见风声与马蹄声 有朝一日,黑马冲入白天 世界将会惊叹 原来黑,也是一种亮 海恋赏读:“黑马”一词经常出现在股市中,但它又并不只是股市的专用术语,它原指在赛马场上本来不被看好的马匹,却能在比赛中让人跌破眼镜,成为出乎意料的获胜者。“黑马”一词我们并不陌生,这首诗高明就高明在诗人借用了“黑马”这个具有特定含义的名词揭示了一些普适的哲理。“黑马不鸣不嘶/双目炯炯有神,似乎要穿透黑暗”“ 有朝一日,黑马冲入白天/世界将会惊叹/原来黑,也是一种亮”——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所有力量的蓄积都应该是这样的状态——潜龙在渊,乳虎在谷,暂时未发,只待机遇。正因“黑马长年奔波在黑暗里”,甚至“化成了黑夜的一部分”才能义无反顾,达到忘我的潜修境界,从而储积宏大,蓄势而勃发。由此可见,弱小和强大是一组对立的统一体,用发展变化的眼光去看待事物,黑可能就是一道最耀眼的光芒。 此诗有卓见,且诗人笔力虬劲,黑马这一形象的塑造在短短几行诗里精湛而传神,象征手法的运用自然老道,诗歌张力十足,内涵深广,给读者留下的阅读空间很大。 ◆ 见 也牛 我看见了黑暗: 万家灯火 和月亮,都被寺外的大风吹灭 天空背着黑锅 在八月三十日夜晚的农历中行走 而黑,并非是它与生 俱来的影子 我看见了黑 与暗,不作黑暗想:一炷香火 心中亮堂 海恋赏读:近些年,诗人也牛一直在进行现代禅诗写作的自觉性探索,并且践行着“诗禅双修”的实践原则,创作了不少佳作,同时也印证了“诗禅双修”对于现代禅诗创作的重要意义。这首诗算是一首特征较为明显的现代禅诗——简洁,空灵,智性,洞见,有佛禅思想的蕴化和解读。 佛教常常提到“无明”一词,是指众生不知意识心之虚幻,执虚为实,以世间的颠倒知见来看世间的一切,因而才会徒生烦恼。的确,我们常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但见到的就一定是真相吗?其实,人经常会陷入“所见非所见”的漩涡里,八月三十日夜晚的黑是与生俱来的吗?中秋夜的皎洁是本质使然吗?“天空背着黑锅”,此句可谓一语双关。是啊,个中自有因缘,不必过多诘责或是赞美,皆是一念,心中有一炉香火,自然日日是好日,时时是好时。 这首诗更难得的是诗性智慧的呈现,即语言方面的智巧。“万家灯火/和月亮,都被寺外的大风吹灭”——新鲜又智慧的表达。没有稳固的精神世界或信仰的支撑,就会被无明所障,仿若风吹灯灭,黑暗现前。“我看见了黑/与暗,不作黑暗想:一炷香火/心中亮堂”,这里,作者把“黑”与“暗”分开来,应是有意为之,也体现了构思的精细,表达的巧妙。“黑”是象形字,本意是表示颜色,而“暗”是形声字,在说文解字里,本意就是“日无光也”,所以,它所代表的是一种状态,也是“黑”的原因。无光之夜,暗淡的不只是自然的世界,更是人的心情,所以,在此,诗人已悉见了自己的无明,也只有见到无明才能对治无明。而能够治愈这一切的只有“境由心转”——不作黑暗想,一念转,心也亮了,世界也亮了。足见,整首诗的完成,诗人是有自己的逻辑和巧思的,当然,这份巧妙也应是诗人长期打磨的禅心和诗性智慧的自然流露。 ◆ 瓷器 作者:林荣 一声脆响,碎,碎,碎 那个平时喜爱它的主人 带着惋惜,匆匆清理 它碎后才露出的 锋利,淹没在垃圾堆里—— 那被遗弃的生命体 海恋赏读:瓷器是由瓷石、瓷土烧制而成的精美器物,磁文化有着上千年的历史,已由最初的实用价值跃升为艺术欣赏价值。说到瓷器,我们很难把它和“锋利”一词联系起来,然而,这和美和精致等词汇并置在一起的事物没有常一不变的自性。“它碎后才露出的/锋利,淹没在垃圾堆里——”它原本是一抔土,一粒沙,甚至是更微小的分子,经过浴火的淬炼才成为陶瓷,它也有坚硬锋利的一面,只是这一面被人的主观意念隐藏起来了而已。现在,它碎裂了,展现了另一种本质,却被当成垃圾而遭致遗弃,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可悲和可叹。 这首诗,诗人借瓷器破碎后的命运隐喻了生命个体的无常性,和存在的戏剧性。一件瓷器,被喜欢和被厌弃只在一瞬间,无人看到它的锋利,但它还是它,它最终要回到泥土,而它是否是它也已经不再重要。这是个很哲学的问题,也有禅的意味。 诗人林荣保持着一贯的冷静与克制,在冷静的表达中呈现她对事物本质和生命本质的看法,使一首看似简单的小诗展现出多棱角,多维度的言说侧面,让人看到了隐藏在诗歌语言背后的深刻的彻悟之光。 作者简介:海恋,原名赵一男,吉林松原人,教师,热爱文字,写诗,写评,写散文、杂文等。作品散见报刊杂志及网络平台,吉林省作家协会会员,《现代禅诗选刊》副主编,世界诗歌网评论频道编辑。诗集、评论集、散文集出版中。 审稿编辑:云帆沧海 | 责任编辑:风 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