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恋 | 诗歌创作的游戏说与沉浸式阅读

2023-12-3 16:50| 发布者: zhwyw| 查看: 42410| 评论: 0|原作者: 赵一男|来自: 中华文艺网

诗歌创作的游戏说和沉浸式阅读
——以比利.柯林斯诗歌《脱掉艾米丽.狄金森的衣服》为例
文/海恋


        在众多纪念艾米丽·狄金森的诗歌中,这首无疑是特别的。可能有会人把它读成爱情诗。这首诗也曾遭到过质疑,认为诗人比利·柯林斯使用了一种亵渎的方式进行怀念。其实,这恰恰是比利·柯林斯的独特风格。比利·柯林斯 (Billy Collins,1941—) 在美国当代诗歌界是个现象级的人物,被广泛誉为屈指可数的“公众诗人”之一,而且是拥有最大读者群的公众诗人。他谙熟惠特曼、狄金森为代表的美国诗歌传统,而在言说风格上,把幽默带进当代诗歌,让诗歌换下宏大庄严的面孔,将生死,情爱,永恒和无常,孤独和苍老等主题变得轻松可感,柯林斯往往在诗歌中化身为“我”,带领读者一起回顾过往,旅行漫游,甚至和他一起读诗写诗,朗诵诗歌,分享日常生活的瞬间。在分享的过程中体验人生的喜怒哀乐,尴尬与荒谬,以玩笑的口气让人看清生死,也看到人的脆弱,灵魂的孤独,以此从内心生出关照生命的温暖。而美国先驱诗人艾米莉·狄金森(Emily Dickinson,1830.12.10-1886.5.15)和他差不多隔了一个世纪,他对她的诗熟悉到如数家珍的程度,他热爱她,但绝不是普通意义上的爱,这首诗当然也不能当成一首简单的情诗来读。陈述这些,是想借着对这首诗歌的理解,间接地谈谈对诗歌创作和解读的一些认识,亦是对自我认知的一次梳理。
        德国哲学家伽达默尔在他的诠释学名著《真理与方法》里详细论证了诠释学的原则之一:前见问题,并解构了海德格尔对理解前结构的揭示。即肯定一切理解都包含着某种前见,但这种前见又不应该是毫无原则的全盘吸纳,而是为了更好地建构文本意义而有所选择的前有知见。“我们必须认识我们自己的先人之见(Voreingenommenheit),使得文本可以表现自身在其另一种存在中,并因而有可能去肯定它实际的真理以反对我们自己的前见解。”(引自《真理与方法》)这段话,我认为可以这样理解:如果我们想让文本告诉我们最贴近它实际意义的东西,我们就必须自主观照我们的前见解和前见,而有所筛选地利用前见消除失于客观或相对失于客观的前见解。以比利.柯林斯写给艾米丽的纪念诗为例,如果我们的前见只停留在只要脱掉女人的衣服就是亵渎,或者男人脱去女人衣服的行为只存在于情侣之间等这些世俗意义上的前见,那么对这首诗的理解无疑是有失偏颇的。如果我们想要更加深入、客观地理解这首诗的真正内涵,我们就必须丰富对两位诗人的了解,丰富我们的前见视域,并有意识地把我们存储好的前见结合文本进行有机融合、同化,从而使文本生发出新的更有价值的意义。我们常说:诗无达诂,一千个读者一千个哈姆雷特,概因为每个读者的前见不同而产生了不同的前见解。甚至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环境,每个人对前见的选择亦有所差别,才造成了这些理解的差异。
        结合这些论证,我们来读一读这首诗。可是,从哪里入手呢?我想,这里还有必要简说一下艺术创作的起源问题。关于艺术起源,从不同角度,不同研究方向入手,学说众多。被普遍认可的大致有五种:模仿说,游戏说,表现说,巫术说,劳动说。“游戏说”这一具有很大影响力的艺术起源理论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德国思想家席勒和英国哲学家斯宾塞提出的。艺术史学家曾把这种学说称之为“席勒--斯宾塞理论”。席勒在《美育书简》一书中指出,艺术发生的真正原因是以外观为目的的游戏冲动。人在现实生活中,既要受自然力量和物质需要的强迫,又要受理性法则的束缚,是不自由的。当人们仅仅以功利为目的观察外界,就无法获得以外观为目的的快乐。而一旦人们发现了没有任何利害关系的纯粹外观的时候,自由开始了,审美开始了,游戏开始了,人性开始了,艺术也开始了。席勒进一步认为,人的这种游戏本能或冲动,就是艺术创作的动机。人只有摆脱了实用的功利目的,才有可能产生自由的游戏,正是这种无功利目的的自由游戏,推动了艺术的发生。
        伽达默尔探讨艺术真理的入门概念也是游戏(Spiel)。并且做了更为详细的反复求证。最有突破性的论述也充分解释了作者、文本和读者的关系。也即游戏者、游戏、观赏者三者的密不可分。他指出游戏的真正主体不是游戏者,而是游戏本身,游戏者只有摆脱了自己的目的意识和紧张情绪才能真正说在进行游戏。所以游戏本身就是具有魅力吸引游戏者的东西,就是使游戏者卷入到游戏中的东西,就是束缚游戏者于游戏中的东西。游戏之所以吸引和束缚游戏者在于游戏使游戏者在游戏过程中得到自我表现或自我表演,因此伽达默尔说:“游戏的存在方式就是自我表现。”但是,游戏者要在游戏中达到自我表现,需要观赏者,或者说游戏是“为观看者而表现”,游戏只有在观赏者那里才赢得其自身的完全意义。从这种意义上,我们也可以说观赏者和游戏者一同构建了游戏的意义,游戏本身乃是由游戏者和观赏者所组成的统一整体。因而,一个“游戏”是否取得最大化的成功,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观赏者。游戏在观赏者那里生发出的意义提升了游戏本身的价值。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读者对文本的解读关乎文本的最大价值。而解读的过程就是和游戏者一起参与游戏,最终获得自己的个体体验。
        那么,我们不妨和比利.柯林斯一起来做这个“脱掉艾米丽·狄金森的衣服”的“游戏”。是的,没错,之所以要这样做就是要沉浸其中,只有完全沉浸式的阅读,你才能读出诗的蕴意和美,像和诗人一起做一次旅行,拜访一位已故的先驱诗人,一位肉体和灵魂高度统一的伟大女性,一个自由的天使,一位困窘却并不贫穷的幽居隐士。那么,来吧,来马萨诸塞州的阿默斯特,到她出生就一直居住在那儿的老房子里来,到她在二楼写作的房间里来,到她面对着花园的窗前来,仔细端详这位一生只发表过数首诗,却在这间不大的书房里用笔书写了一生,把灵魂作为伴侣的平凡却又极不平凡的女子。艾米丽25岁开始就没有离开过这栋老宅,甚至最后连卧室都不出,只有一张窄小的书桌是她最后的精神家园。但她一直都是端庄典雅的,只喜欢穿一身白色衣裙。现在我们回到诗里来,这首诗里,诗人一共“脱掉”了她的四件衣物——披肩、帽子、白色长裙、内衣。重点写了解开长裙上珍珠母纽扣的复杂,和脱掉内衣的繁琐,而且每一个场景都不乏可知可感的细节:取下她的白纱披肩,帮她搭在椅背上,摘下她的帽子,再轻轻地帮她拉一拉蝴蝶结,珍珠母纽扣多而细小,要像游泳者分开水一样花很长时间分开织物,脱掉她的内衣,要像极地探险家一样穿过夹子、锁链、悬浮物、渔获物,袋子和鲸骨……这些细节既是技术和手段,又是诗人知觉力的呈现,同时,也自然而然地展示了诗人的架构能力:一个活生生的,与我们隔了一个多世纪的女诗人就这样毫不矜持的,毫无保留地站立在我们眼前。此时,她正一动不动地站在窗前,望向窗外——她刚刚从那里采摘回来的果园。脚上还有厚厚的泥巴,赤着脚踏在木地板上……我们跟随诗人做了一次穿越,一次很奇异的旅行,一种很奇妙的体验。这正是比利.柯林斯的高明,不动声色地建构他的诗意航船,使你自然而然地被牵引其中。这样的阅读方式我们可以称之为沉浸式阅读,而这样的诗写方式似乎也可以称之为沉浸式写作。
        现在你是否触摸到了那一座赤裸的冰山?读到这里,我们要暂时跳出来了。我们来想想,诗人比利.柯林斯到底要说什么呢?艾米丽一直是他崇拜的女神,他当然无意冒犯或亵渎这位先驱诗人。那么脱掉她的衣服,目的是什么呢?是的,他想带领我们一起去探索这位伟大诗人的灵魂。外衣再繁琐,遮蔽得再严密,也不妨碍我们去走近她,发掘她赤裸的灵魂。艾米丽.狄金森生前一直处于幽居状态,很少有人真正了解过她,诗稿是后来家人帮助整理,她的所有生平及真实的生命状态大多都在诗歌里。她足不出户,却是优秀的园艺师,厨艺诗,她给她的花草写诗,她经常在诗里扮演各种角色,和自我对话,和灵魂对话。她为美活着,也为美而死——我为美而死,对坟墓/几乎,还不适应/一个殉真理的烈士/就成了我的近邻——/他轻声问我“为什么倒下?”/我回答他:“为了美”——/他说:“我为真理,真与美——/是一体,我们是兄弟”——/就这样,像亲人,黑夜相逢——/我们,隔着房间谈心——/直到苍苔长上我们的嘴唇——覆盖掉,我们的姓名——(艾米丽.狄金森《我为美而死》)。她一生创作颇丰,却甘于窘迫的生活,每一首诗都向内巡视,叩问生命,以求找到真实的自己,她真正做到了把文字和自己合二为一,那些诗全部是她自己的一部分。“我啜饮过生活的芳醇,付出了什么?告诉你吧,不多不少,整整一生。”这样的一生是赤子的一生,是冰清玉洁的一生,绝对地忠实于自我,堪称传奇,也堪称一种特别的英雄主义。因而,她是一座山,一座以高贵的灵魂借助渺小的词语累积起来的不可逾越的高峰。
        读到这里,我们似乎已经差不多弄懂了诗人的写作目的,或者诗的真实蕴意。但是,别忙,别忘了我们只是“游戏”的观赏者,跟随作者一起沉浸在了游戏中并融合前见生发了游戏体验而已。我们永远也无法猜到诗人真正的表达目的,或者他在表达中究竟有多少想要吐露的真实想法,(或许他自己也已经无法完全还原初衷了。只要踏入林中就面临无数分叉的小径,想找到终点,能做的不是回头,而是不断地向前,向前……)但是,不要紧,已经足够了,诗才是游戏本身,我们能在这样的阅读之旅中有所体验,收获到旅行的愉悦并能得到某种心灵的启迪便已经帮助诗歌完成了它的使命和存在的意义,当然,这也是对自我和诗人的成全。
        最后,还需要对这首诗做一下鉴赏。不得不说,比利.柯林斯是个“游戏高手”,他精通游戏规则和审美规律。他有潜在的“读者意识”,这种读者意识帮助他不断转换角度做自我欣赏。比如诗的第四节“你会想知道/她站在楼上卧室/那间开着的窗子旁边”……就是这首诗露出的很明显的端倪,说明他是带着自我审视的,在诗写过程中,他会把自己也假想为读者,他一直是引领着我们的,进入诗,进入天鹅飞入的黑夜的腹地,进入艺术审美的通道。这样一种意识是可贵的,说明他不只对诗负责,还对读者负责,他不做自我的独唱,他要让游戏更“好玩”,更有趣味,也更韵味悠长,最后引领更多人在观赏中有所收获,使诗歌获得更多超出游戏之外的此在的意义。仔细去想,艾米丽.狄金森所有被脱掉的衣服都有蕴意,都是她的生活,都有时代和人的隐约闪现,都是直觉里较为客观的还原,不是简单的叙说和杜撰,这是诗人的缜密和精微之处,也是他的良苦用心。而最后一句直接使诗歌跃升了诗意空间,给诗的整体走向打开了广阔的出口,引领读者走向自我徜徉的幽径,更是构思和技艺上的高超。
        谈到这里,必须要说这首诗的翻译是极好的。译诗本身就带着译者的自我审美意识和情趣,译介的过程已经包含了再创作的因素,对诗歌的理解,对诗作框架的把握考验译者的诗性素养。诗人温经天是诗人,也是诗歌评论家、诗论家,因而我们能够显见地看出这首诗的整体翻译举架清晰,行文流畅,毫无阻滞和附赘,结尾的精妙令人称快!
        本文引述了部分伽达默尔的诠释学理论。其实,于笔者来说,对这一理论的理解仍在皮毛。它的确在艺术创作上给予我们无限启示,从宏观来说,对于一件作品(包括诗和其他艺术)的创作和欣赏都是创造。“艺术作品其实是在它改变经验者的经验中才获得它真正的存在。”(伽达默尔)没有读,写只对写作者产生意义。而真正的读又不是简单的已有经验的同频共振,还有振幅之外的悠远回声,它将像涟漪一样扩展到更加广阔的时空,连接更多意外的波频,这大概就是读和写最大的意义。比利.柯林斯和艾米丽.狄金森不属于一个时代,他们的诗歌风格亦有很大差异,但有一点他们是相近的,那就是贴近自我的写作,以游戏的心态对待艺术,直面真实的自我,沉浸其中,不向外求,而这才是形成自我风格的最重要因素。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平凡亦不凡。每个人都只能写自己的诗,在与孤独对抗的过程中建构自己的生命美学。没有绝对的模仿,也没有绝对的创新,所有传承都是从生命根部发出来的枝叶,而所有创新都是对传统最好的继承,只有不断地向前走才能找到路——那条带你出发,也带着你回去的路。

        参考文献: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西贝克出版社1986年版译本。

        作者简介:海恋,原名赵一男,吉林松原人,教师,热爱文字,写诗,写评,写散文、杂文等。作品散见报刊杂志及网络平台,吉林省作家协会会员,《现代禅诗选刊》副主编,世界诗歌网评论频道编辑。诗集、评论集、散文集出版中。

审稿编辑:云帆沧海 | 责任编辑: 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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