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川微言辑录——论写作

2023-12-24 14:01| 发布者: zhwyw| 查看: 124569| 评论: 0|原作者: 刘川|来自: 八十八亩水田

〔致一位盲诗人〕

​今天,只有盲诗人可以还乡:他看不见故乡已经“发展”得面目全非。他走在他离开时的路上。他已经消失的家,还在心里。他朝那里走去。写作也一样,想找到无数事物中的诗,在无数幻象中,要闭一会儿眼睛,朝内心去看。

〔在小圈子里写作〕

​几个盲人来摸象。而象走开了。从前,他们曾分别摸到过象身象牙象鼻象腿象尾。这次,他们伸手摸象,只摸到了彼此。他们描述的象,都是对方的模样。在一个小圈子里写作,大家摸到的诗,可能不是诗,而是离自己最近的同伴的模样。

〔在悬空半尺处写作〕

​“我的椅子总是离地半尺”(陈先发)。写作时,椅子不能完全落在实处。那种飞翔感、腾空感、紧张感,会让语言狂奔。但又不能离地太高,会跌得很惨。多高为宜?有人半尺有人一米,取决于他的诗歌与现实之间对抗与依存的张力。

〔白纸的处境〕

​这个诗人,他的房子有多个出口。但每当他面对书桌上的一张白纸,总是感觉无路可走。

〔保全羽毛的写作〕

​野生大雁若不在笼内养,便会被剪短翅膀;若要保全翅膀,还有粮吃,便得进入笼子。笼子与翅膀成了一种对抗与依存关系。不论主动或被动,诗人通过隐喻手法保全了羽毛,他们在自己身上设置了语言的“笼子”,在里面隐蔽地飞翔。

〔背上的石头〕

​“十二门徒中须有一人,石头般坚硬,这样就可以在他身上建起新的教堂。”(尼采)我想,问题是,人们只去旧的教堂,认为旧教堂里才有耶稣。于是他们称此人撒旦,他背着沉重的石头:他要在建教堂之前,找到进他教堂里的人。

〔写作的较量〕

​坐在桌前,我常常拿起笔,又放下;再拿起,又放下。一个我让我赶快写,另一个我抵制。……感谢另一个我的反对,使我最终写下的文字是不得不写的。又或者,那也是他希望我写的,他是让我迸发出内心最后的文字。

〔称量中的诗人〕

写作乃一种称量。引雅贝斯的句子:“平衡的意象,纸页的秤盘,字词的重量。”诗人,当你掂量某个词语的重量时,难道不也是对你自己心灵的称量?

〔在长夜里写作〕

​日本比睿山僧人的修行:白天劳作,夜里绕山跑步,手持一盏灯笼用来照路。我夜里开着灯写诗。尽管大多时候写不出来,就让灯光白白照着纸张。看似我的笔一动不动,其实,我知道,它正绕山奔跑,只不过它还未绕过某个隐蔽的山坳。

〔面壁者〕

​为了悟道,达摩祖师山洞里面壁九年。效仿达摩,我也面壁。但我在自己所面的书房墙壁上挂了一张白纸。女儿说,这不是面壁,是面纸,纸太柔软了。她不知道,白纸里还有一堵墙壁,坚硬无比。每个写作者一拿起笔,就要面对它。

〔既在又不在迷宫中〕

​诗人深夜在城市里走。他被天上的北斗星指引。他也被迫遵循街道的形状。诗人夜里的行动轨迹,看起来杂乱无章。在绘图员纸上,分明是一个人深陷迷宫;但他不知道,诗人是看着北斗星,随意而走,其实并不在迷宫之内。

〔手和它的现场〕

​我友外出打工,右臂留在了河南。每次他看地图,看到河南,他便说他总会看见自己那条胳膊。他不知道,不论我在哪个省份,当我写作,我的右臂便仍在辽宁——写它过去周遭的人和事;或者相反,是它过去的周遭的人和事,在操控它。

〔夜行者〕

​在撒哈拉,博尔赫斯从一处抓起一把沙子撒到了另一处。他说他改变了撒哈拉。我半夜,孤身一人穿过沈阳。我并未从一处带某件构成该城之物放到另一处。我只是把我自己从该城某一处运到了另一处。我改变了沈阳。

〔对岸的人〕

​暗夜。谁在对岸低语?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隔着一条大河。我只有过河才能听见。但他并不想为了让我听见而大声说话。我只有过河、只有来到他身边,才能听见他的话。他一定是诗人。一个诗人应该把别人引到他嗓子的最近处。

〔补充博尔赫斯〕

​博尔赫斯曰:“诗人,和盲人一样,能暗中观物。”​我于此还有不同意见:“诗人,和盲人一样,在白昼中能看见黑暗。”不能从光明中看见它的阴影,诗人也只是盲人而已。

〔柱子之上〕

​为静心修行,圣人住到高高的柱子上。常有个傻子来问他,柱子上有什么?圣人以各种答案支开他。但柱子这么高,引起傻子足够的好奇,仍来问。有一天,圣人突然醒悟,或许傻子才是圣人:他一直问柱子上有什么,他的心一直在柱子上。

〔舌头及舌头之外〕

伸出舌头是为了展示舌头之外的部分。
比如,给医生观察身体其他部位的疾症。比如,一个小孩为了嘲弄路人。而诗,并不就是文字本身,是用文字表达出文字之外、文字不能言说的部分。

〔“分裂“的作者〕

李白“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白、月、影,一人裂为三人;纪德《地粮》,一人裂为导师梅纳克、弟子拿塔纳埃勒及自己,也是三人;《水浒传》中二三百角色,更是施耐庵分饰。作者永远处于复数状态,以使自己完整而充分。

〔黑暗中的事物〕

​“有时候,在夜里,我点起灯来是为了不要看见。”(波齐亚)是的,不是为了看见,是为了不看见。天黑了,鬼怪与坏人便都出来了。为了不看见他们,要亮灯。你在黑暗中看见的东西比在光明中还多,只有光,能驱赶他们。

〔墙的两面〕

​某诗人说,没人能既站在墙这边,又靠在另一边。我并不知他喻说什么。但我知道,只要我以为我靠在了一堵墙上,我便是墙的一部分了,我将拥有墙的两面:既被它保护而得安稳,也被它囚禁而受拘役。墙啊墙!

〔提前的痛苦〕

​“痛苦并没有尾随我们,它走在我们前面。”(波齐亚)有许多人不是被刽子手砍头而死,而是害怕判决死刑忧惧而死;有个小孩被恐吓,若说出真相便会被割掉舌头,这孩子成了哑巴,好多年不会说话。如何才能战胜那尚未到来的刀子?

〔诗人的手指〕

​被剧情嘲讽的愚蠢国王派人跑上台追捕木偶并判木偶绞刑。他不知道其实是操纵木偶者用十根手指在戏弄他。当他从剧情中走出,才明白应该追捕手指。我握笔写诗。读我诗之人倒不必出来看是哪几根手指写的。因为我整个人都在诗中。

〔在自我分裂中不朽〕

​起钉锤一侧是锤子一侧是起子:钉钉子用一侧,拔出钉子用另一侧。起钉锤一侧永远反对着另一侧。啊,因为这种分裂、反抗、互否与悖论,起钉锤广受使用、繁衍不息。

〔墙〕

​科克托笔记写道:旅馆中一名教士听到隔壁一人濒死的喘息声,以为是沉浸情欲的呻吟,他不但未去施救,反而敲墙以示抗议。我们阅读“黄诗”之时,可能未去深思:其淫,可能正是它自己的墙,背后或许另有所指。

〔一架梯子〕

​与其踩着梯子去够星星和踩着地面去够星星,我选择后者。踩梯子够星星,类似写诗太用技巧,要分更多心力到平衡梯子上;而脚踏大地,可以全身心向上,或许更易于企及一缕神秘的星光。

〔提前的处境〕

​维特根斯坦说,“我待在一个别人继续向前的地方。”处在这个位置,对于诗人,好难。诗人要站在警戒线上,冒着被射杀的危险,当他赢了,踏前一步,别人才会在那里继续向前。当诗人说,我站在大众中间,他已经落后了。

〔头顶上的朱鹮〕

​某年,在安徽巢湖边独行。一只朱鹮似有意似无意,陪我飞了五十多米。我像知道又像不知道它在头顶,只是从容迈步,每一步都踩到它投落的身影。至今我写诗,每写下一字,仍感觉它来自那年头顶上的那朵洁白,我不是写字,而是同行。

〔在时代的危险中写作〕

​随着蜜蜂的毒针,我来到了一座花园……



        刘川,1975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作家协会诗歌委员会主任、《诗潮》杂志主编。出版诗集《刘川诗选》《拯救火车》《大街上》等多部,曾获徐志摩诗歌奖、人民文学奖、辽宁文学奖、中国当代诗歌奖、新世纪中国诗歌十大名作奖等。现居沈阳。


审核:原作者 | 荐稿编辑: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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