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占春:透明与隐秘

2023-12-17 11:19| 发布者: zhwyw| 查看: 89193| 评论: 0|原作者: 耿占春|来自: 刘棉朵来了

透明与隐秘

——读刘棉朵的《呼吸》

耿占春

        通过微信交流知道刘棉朵喜欢哲学,尤其喜欢梅洛·庞蒂的著作,罗振亚教授在发言(文章)中说刘棉朵的诗属于一位知识女性写作,张清华教授也认为这是一种心智性的或智性的写作,这些表述都印证了一点,即刘棉朵诗歌的思想要素,而我们在她的诗里却基本看不到梅洛·庞蒂或者其他哲学中的那些概念,但她确实是在透过一个诗人的“眼与心”和“知觉现象”,书写着“世界的散文”,表达着“可见的与不可见的”,或“可说的和不可说的”。这意味着,刘棉朵的诗歌写作并不聚焦于那些比较诗意化的东西,诗人的眼与心转移到了“世界的散文”或者说事物的现象领域和日常生活领域。她的诗歌话语体现出对身体经验和感知世界的关注,体现出对身心现象、心物关系和日常生活现象学式的关注。

        刘棉朵将诗歌写作置于日常经验之中,甚至将诗歌与物质化的生活世界对等起来,如《我用沾着面粉的手写下我的诗》所说,“……我的诗有面粉的味道\有馒头、面包和面饼的味道”,你会发现刘棉朵其实把诗看的很朴素,她说她的写作的诗歌也可以加上一点“酵母、盐分和糖”,哲思只是诗歌的底蕴,而诗歌本身并不艰涩,它是刘棉朵所说的“孩子们也可以吃”的健康物质,在她眼里,一首诗就是人间的一次宴席或是“一顿晚餐”。刘棉朵的诗歌语义学从食物、盐、糖、面粉……中汲取了日常生活的语义资源,诗歌修辞如同语言的酵母一样将其转化为生活的诗意。

        制作食物和烹饪经常出现在刘棉朵的诗歌中,而且这种日常生活场景每每象征着诗歌本身和爱,翻开刘棉朵的诗集《呼吸》,你可以看见一首诗冒着馒头的蒸汽,一首诗散发出土豆或者烙油饼的气息,这些诗的灵感来自于日常生活的劳作时刻,来自于她揉着发酵的面团的时刻,她在《我想让一首诗冒着馒头的蒸汽》中写道,“我想一首诗的前身应该是一粒金黄的麦子\麦子在麦田里还未被收割\在风里轻轻地摇晃”的时刻,诗和物质世界浑然不知区分:

        麦子在等着一只蜻蜓

        和一个哼着牧歌的收麦人

        他的脸上闪着夏日的喜悦

        他在想着他新建好的房子

        他怀孕的母马和他的妻子、他孩子的脚踏车

        一首诗在转喻中完成,在馒头的蒸汽里,或者说在诗句的氛围里,在沾着面粉的诗句里,面粉-麦子-收割人-村庄-土地和一首诗之间形成了一种微妙的修辞循环,“我独自读着这首诗,仿佛在朗读着一片金黄的麦田”,在一首诗与一片劳作和收获的麦田之间,诗人转身变成一首诗-麦田的读者,这是诗人在告知读者,她就是这样看待诗歌和生活世界的。其间不言而喻地隐含着一个诗人对什么是诗,什么是写作,什么是爱和生活的理解。对刘棉朵来说,诗歌不在世界之外,诗就在物质形象和日常生活之中。因此,刘棉朵许多诗篇既是日常生活的书写,也体现出一种“元诗”动机,是反身指向诗歌自身的诗,这些诗将写作放在与日常生活世界的交互关联与重叠形象中,将诗放在与物质世界可以互相转换的这样一个位置。土豆、馒头、油饼都可以跟一首诗互相转换,土地、收成和收麦人心中的爱也可以与一首诗相互转换,因为爱也都跟去做葱油饼、去耕作和收获是一个事件的两种命名。在她的诗歌里你会发现没有奇迹的“世界的散文”是怎么样被她通过隐喻与转喻修辞转化成诗。而她在诗歌的修辞形式中保留着散文的含义,即日常生活世界的世俗性与物质性,但又传递出日常生活中的灵性意蕴。

        我们面对的已经是一个散文的世界了,我们置身其间的不是一个诗的世界,不止一个哲学家宣布过这个判断,诗歌写作也就意味着如何让一个散文的世界、一个祛魅的世界重新和诗歌的语义学发生一种倒转,就跟沙漏一样可以再次倒置过来,对生活重新计时。这就像《一首诗与土豆的关系》所描写的,一个蛮有趣的现象:诗人刚用“剥土豆皮的手写了一首诗,”而“在这首诗的第二小节里\还沾有土豆田里的泥土\泥土里蚯蚓的唾液\和一只甲虫的理想”,她写下的诗句跟一只有虫蛀的土豆一样并不完美,但却属于鲜活的生命。一首诗与一只土豆对等起来,它们之间的关联是一只同时写作和劳作的手:

        我刚用写完一首诗的手

        切开一个土豆

        这个土豆里有一个虫眼

        就像一首诗要向我吐露的秘密

        我切开土豆的节奏

        像切开一些紧密的词语

        和被泥土覆盖的预言

        在当下的经济技术语境中,刘棉朵的农作物系列或生产性劳作修辞翻新和拓展了事物的语义学,麦田、泥土、面粉、土豆以至于土豆中的虫眼……以及对它们的生产加工工艺,转化为刘棉朵诗歌的基础修辞和“被泥土覆盖的预言”。在情感抒写与事物描写中反身转向诗歌或语言自身的写作都意味着一种“元诗”。作为一种心智型的又是经验化的“元诗”写作,刘棉朵在处理身体、感知与情感现象的时候,亦不同于观念性的表达,诗人书写情感的时候也会“自然地”转向身体语言,而她的身体书写又转向了隐喻或转喻的自然系统,如《我是怎么想你的》一诗中写道,“上半夜我用用狮子的身体想你一下\下半夜,我用老虎的欲望想了你一下”,一首诗在与猛兽相关的“森林”、“暴雨”、“闪电”等自然语汇中不断地变奏。

        值得一提的是,刘棉朵诗歌中的爱的语义学光谱是宽阔深邃的,其声音是多声部的,它们姑且可以用喜剧、传奇、反讽和悲剧这些不同类型加以辨析,诸如《一个人的节日》《我穿着一双新靴子去找你》《我的节日不在日历上》等充溢着欢乐和喜剧性:“我的节日,是谜语\要被别人猜着。是一条尚未修的公路\要被别人看见荒芜\我的节日在去年还是一些不能放下的凄凉……”(《我的节日不在日历上》)。毫无疑问,节日属于情感的瞬间体验,节日处在时间之外,即使是个人化的节日,如恋人相遇、生日或其他具有个人特殊性的纪念日,节日也包含着欢乐与庆典的意味。这是亲密关系所建立的瞬间“节日”,有如现代生活公共场域中的“快闪”。而在另一些诗篇中,当爱欲经验与时间性发生关联的时候,就产生了更散文化的叙事,在这样一些诗作中,抒情的幻象与某种意味上的反讽混合在一起,“我丢失了魂魄后\我的身体稍微轻了一些”,这是瞬间体验或情感的初期体验,丧魂落魄地却又是轻盈愉悦的,但随之而来的是“我的魂魄已经像一张报纸\丢在了一个报箱里”,“亲爱的人,我已经像一只冬天的空炉子\炉火已经熄灭了”(《我丢失了我的魂魄》),这就像是对深度情感体验的语义光谱分析。在刘棉朵的情感抒写里,除了喜剧的和反讽的之外,还有一些接近悲剧感的诗,爱的体验在诗人这里不是单向度的,因为时间在生活世界开始充当了角色,《度日如年》一诗的最后部分写到痛苦经验的时候,她说我的身体里有“七根针”,“从星期一到星期日”,我的身体里有“石头、岩浆、生锈的弹片和马蹄铁”,以至于就像在《有一部分爱要在死亡里完成》一诗里所说:“我的身体已经被搁在针尖上”,因为对完美的渴望和完美的不可能,对情感透明的渴望和隐秘抗拒的感知,情感从喜剧和传奇转向反讽与悲剧就似乎是难以规避的世界的散文。在这些更复杂的叙事中,刘棉朵的一些诗借用了她人的名字,以易名书写方式处理悲剧性体验,而诗人在普拉斯或其他的名字下将自我经验带入其中:“我每晚吞下你的忧郁和安眠药\当安眠药失效时\我就收割下你种下的\那些疯狂的蜜和灰烬……”,对诗人来说,这是一种将灰烬转化为蜜的诗学手艺,或者说,是一种刘棉朵所说的“生活的炼金术”。

        诗人在物质世界与精神生活之间建立了一系列隐喻和转喻性的转化,以便使得不可见的精神世界变得玻璃一样透明,透明不仅是现代生活世界的需求,也是人的情感与认知所渴望的清澈。物质是可见的,精神是不可见的;有如麦田、泥土是可见的,诗是不可见的。在相对意义上,欢乐是可见的,痛苦是不可见的;爱是可见的,爱欲是不可见的……但不可见之物通常经由可见之物得以呈现。诗人对可见性或透明有着特别的渴望,比如《日记体》里面提到的一个象征性情境,她晚上下楼去扔垃圾,突然看见满盈的月亮,一个圆满的形象,让生活世界突然轻盈而透澈起来。一个形象可能就是一种关于救赎的微弱信息,或微弱的信心之隐现。这是诗人对生活世界特殊时刻的感知,在一个看似简单的意象中对透明、洁净的渴望。诗中出现在树梢间的路灯则透出孤独的感觉,有如被污染的光。 

        对透明、洁净、清澈的渴望一再地隐现在《呼吸》中,就像呼吸渴望清澈的空气一样,有几首关于“擦拭”和擦拭玻璃的诗歌更真切地传递出透明的渴望,这是其中一首:《生活中的每一个词语都将被爱重新擦拭》,“我擦拭茶几、餐桌、书橱、烟灰缸\擦拭油烟机、调味罐、刀\和水槽”,接着日常劳作的“擦拭”转向了它的隐喻与转义,反身转向语言和诗歌自身,“用它的元音也用它的辅音\擦拭生活内在、外在的一切\用傍晚散步的裙子和带回来的一朵小花\擦拭夜晚和它的美德”。崭新的物件、初见的情感、首创的语言,一切都会逐渐蒙尘,变得浑浊,不透明。对诗人来说,对已成为陈词滥调的语言的擦拭、更新语义学的擦拭,就是诗歌的基本功能之一。

        这首诗从对家具的擦拭到“用每一个闪闪发亮的词”,擦拭生活内在外在的一切,有如用一朵小花“擦拭夜晚和它的美德”。美可以让人们重获美德,这是诗人对诗歌功能独特的认知。这里我们会发现诗人所服膺的真理即“生活中的每一个词语都将被爱重新擦拭”,如果说要是用一句最简单的话描述刘棉朵诗歌写作,这句话差不多可以作为一种不致产生大的偏差的概括。对诗人来说,生活中的每个词都将被爱重新擦拭是一种诗学伦理或诗歌美学。

        擦拭在日常生活中是越来越常见的一种劳作,擦拭是维系其他类型劳作之后所获得成果的方式,擦拭要的是一切完好如初,擦拭要的维系透明、清洁、纯净,擦拭是对不透明的克服,是对障碍、浑浊的克服,我们在刘棉朵的诗歌中看到的是包括对生活物件、人类情感和生存空间的清澈与透明的渴望,包含着以爱欲之情去擦拭人和人、人和自然、人和世界之间的透明,正是渴望透明与澄澈,擦拭才在刘棉朵的诗歌中以现实行为和象征行为反复出现。透明与清澈,无论是情感体验、社会生活还是物质空间都渴望维系这一品质,这也是古老的哲学认识论主题,克服障碍、混沌获得洞见抵达认知透明的力量,哲学一直企图发现一种力量能克服认识的障碍让不可见的东西显现出来,诗歌则致力于透过直觉的力量抵达感觉的透明。

        然而,透明的渴望亦同时受到隐秘的抗拒。刘棉朵在《我写诗》中如此自道:

        我是用盐、烙铁、火焰、磨石

        电、乌云

        这些词与物都是不透明之物:像烙铁、磨石、乌云,但又混合着透明的渴求:火焰与闪电。即使烙铁也渴望在火焰中透明,闪电击穿乌云。在诗学的意义上,刘棉朵以相当极端的方式表达了对不透明之物的穿透:“我用穿过身体的一枚钉子、荆棘\蘸着从伤口里不断流出来的血\我把自己用钉子,就像\制作蝴蝶标本那样\钉在一张白纸上……”。

        这首诗同样具有内在的反身指向,即指向诗歌写作的“穿透”或“擦拭”行为。在透明的渴望与感性的隐秘抵抗之间,《生活的炼金术》也属于这一元诗范畴及其象征图示,诗人承认,“我是一个拙劣的炼金人\还没有掌握全部的炼金术”,但她说“我把赌注——\葡萄籽、苦楝、蜥蜴\还有曼陀罗,放入了我的炉火”,同“擦拭”、“穿透”相似,“提炼”或提纯同样是克服物质性浑浊、清除杂质的象征行为,只不过是“光”变成了“火”,擦掉蒙尘变成了消除杂质。这是诗人对生活的渴望,也是对清洁语言的诗学意图。然而诗人最终承认,她炼出的是一些“呛鼻的烟雾”,“我没有得到预料的黄金,却得到了一把沙子”。至此,诗人似乎不仅对情感透明的渴望还是对生活的纯粹性要求,都进行了一种从喜剧到反讽的变化。透明、清澈、纯粹,受到了生活逻辑和感性经验的无声抵抗。

        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保持着自身的平衡,诗人并不真的愿意让一切都变成看得见的,《呼吸》诗集的第一部分“看得见和看不见的”,也是某种意义上对透明与隐秘的具象化表述,诗人所表达的不是某个单义的理念,她对生活世界的体验,包括对语言和诗歌的反身自我指涉,既传递出对透明的渴望,也表现出对生命隐秘和世界不透明的直觉。透明性适应于某些公共场域的美学或美德,私人空间的不可见性或对隐秘的渴望拥有另一种与之相称的伦理。透明与隐秘构成了刘棉朵诗歌修辞或情感语义学光谱,就像她诗歌中的欢乐与痛苦,“蜜和灰烬”。这是当代诗歌的一个令人欣慰的阅读感受,哲学思想以某种多变的象征图示进入了诗人的写作。

        其实我写下的这些也不是诗

        我只说出了一句话

        用不同的腔调

        其实都是灵魂痛苦的解药……(《我写作》)

        刘棉朵在这首诗中说,她不能停止书写,因为书写就是生命的延续,“每写下一行就多活一秒”,就像中古阿拉伯世界里的一千零一夜一样,不能停止故事的讲述,否则就是死亡。诗歌的语义学在欢乐与痛苦、在生与死、在灰与蜜之间进行着无休止的语义转换,这是透明的思想,也是隐秘的命运。

        耿占春:河南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文学批评家。    

        刘棉朵:山东青岛人;著有诗集《呼吸》(2023年)《看得见和看不见的》(2011年)、《面包课》(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09年)等。 


来源:刘棉朵来了 | 选稿编辑:牧 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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