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军文艺》封二 2023年8期 ★长安街之夜 这时你从中山音乐堂出来 长安街璀璨灯火遮住漫天繁星 仔细听,是另一个你在悄声地唱 新兵时《北京颂歌》:灿烂的 朝霞,升起在金色的北京 街边久久伫立,川流不息灯火 一幕幕青春,滚滚而逝时光 深吸口气仿佛平息一下内心波澜 歌中一缕红霞飘向夜空的浩瀚 灯光闪过,百感交集人生 广场纪念碑多像一棵巍峨大树 整个天空是树冠。突然想起 早逝的父亲,从淮海战役打到厦门 听见军旅八年的父亲沉闷咳嗽 他死于一九六七年一场大病 一九七六年二月遥远的风 此刻吹拂你的脸,眼前恍惚驶过 记忆里军用卡车,深夜丰台站下车 路经长安街去新兵连,你伸手 向车上十八岁的你打个招呼 领年迈母亲、幼小儿子来过 你唱一支老歌,唱出你的命运 街边年轻士兵挺拔身影恍若你昨日 长街通往辽阔世界,通向青春 也许是爱,竟然凝神泪涌 六十岁脱下的戎装叠起岁月 心中潮水般的眷恋,崭新憧憬 这时天下灯火仿佛一起涌至你眼前 梦乡连绵大地,夜空明月高悬 皎洁婆娑,一轮亘古的寂静 ★一转身你是一个新兵 一转身,你是一个新兵 “八一”节日在书房坐下又站起 似闻班长口令:稍息,立正 看见星期天吹口琴排长 黄铜口琴,兵们远远倾听的黄昏 像一颗心,告诉另一颗心 一阵邮递员自行车铃声 重复的老话:别挂念,家里都好 又读,堂弟代母亲写的家信 冬天到连队大菜窖写稿 白雪覆盖,安静温暖,顶棚垂下 大灯泡,光芒万丈感叹号 写军帽,弹壳,胶鞋,抓一把 鸟鸣也想写成诗,连队十几头肥猪 吃得欢,统统押上呱叽呱叽韵 擒拿格斗,训练场滚过雷霆 紧急集合扛起重机枪奔跑五公里 肩头硌出血,不觉疼 你们驻守的电台姑娘多 军民联欢连长让你和一位唱二重唱 跑调啦忘词,拘谨,脸红 每月六元津贴费,留一元 五元寄母亲,一张纸币对着太阳看 昂首挺胸,俨然富翁 指导员挥手冲着你背影喊 ——小曹,别忘了,常回连里看看 一转身啊,喊声消逝在天边 ★班长颂 你站在万千军旅往事中心 江苏口音,话不多,英武年轻 北京卫戍区张班长,还记得我吧 山东省兖州县谷村公社前胜村 我是你从山东,带出的兵 高中毕业十七岁当民办教师 还没恢复高考,当兵唯一出路 村里验上三个兵你坚定地带我走 从公社骑自行车颠簸十五里路家访 不嫌弃:白开水,粗面煎饼 新发的绿色军用挎包啊装着 《李杜诗选》,本家兄长赠的钢笔 从公社坐拖拉机到县武装部集合 我跟着你,兖州站,绿皮火车 我跟着你,车停在深夜北京 两个月新训,我分到朝阳区 机炮营重机枪连,从此再没见过你 不久听说你退伍了,竟没问过 是哪个县,只知你参军前也当过 民办教师,老家江苏,南通 你站在一条长路的开端目送 张班长,几十年我常常想起你 跟着你走进军旅,改变我命运的人 这是一封寻你的信,人海茫茫 那些引领和相助,叫做恩情 ★本报讯 一定有什么触动了你,今日 一片光阴飘忽叶子在眼前一闪 明朗报眉清晰:1981年8月15日 泛黄报纸剪贴,二百字的报道 在军旅生涯这端像青春回声 抱着懵懂少作,一摞摞剪贴 从本报讯字里行间嘿嘿地站起来 《解放军报》,二版标题:《战士 曹宇翔在报刊发表诗歌近百首》 真实青涩气息,傻呵呵笑容 远方谁在唱歌啊《各自远扬》 你清楚记得,采访你的是四个 复旦大学新闻系1977级军报实习 学生,本报讯,文末括号里署名 四个作者的姓:罗时、刘羊 一定有什么深深地触动了你 语境里的艰苦生活,稿纸,热爱 一篇陈年本报讯,今日读出声 油墨铅字如此刻窗外枝头萌动芽苞 这微型春光发动机,隐隐嗡鸣 ★八五一信箱 一座铁打营盘融入生命 兵之初,老连队,意志,体魄 严明纪律,烈日寒冬,严酷摔打 随手掏一声铜质号音掷向天空 就是你今天的一缕晨曦 八五一是个信箱,在北京 朝阳区,庄稼地高耸入云发射网 翻身起床,午夜第一次上岗 河南籍班长小声神秘地告诉你 电波就在天上飞,到欧洲 军营熔炉,铁砧,丁当锤炼 新兵第一年唐山大地震,北京啊 也跟着晃,全连睡室外,青春无畏 雷把天炸裂了,哗哗往下掉水 十八岁,防震棚,狂风暴雨 八五一是个信箱,天上一朵云 远方一丛迷蒙灯光,生命磅礴 力量的源头,亲如兄弟四散的战友 百度搜寻紧挨心灵那个地名 屏幕上恍惚有人在喊:一二一 ★父亲 仗好像打完了,你从福建厦门 回到一别八年的山东家乡 腿上和肩上,带着结了疤的枪伤 我九岁,你的棺木停放在麦场边 祖母和母亲,担心我害怕 只指了指,没让看你最后一眼 穿着你遗留的旧军鞋,踢踢踏踏 在雪地里跑,在田野里跑 鞋大,祖母往里塞一把麦秸 有一年,坐在新屋的门槛上 母亲怔怔地说:你大大死了四年了 我们母子,抽抽噎噎地哭 我已六十五岁,当了四十二年兵 孙子一岁多,生活幸福。可是 父亲,我有时还像小时候那样想你 ★母亲随军 深冬,随军报告批下来了 匆匆回老家办理母亲迁京户口 把墙上相框父亲军装照片一一取下 像把家里的一切,都看进心里 母亲,你是那样恋恋不舍 车子开出村口,我扶你下车 站在路边你望着可能再也见不到的 生活了一辈子的村庄,我们母子 都流了泪,你犹豫说:儿啊外面 人生地不熟要不我不随军了吧 有母亲的家是踏实完整的家 一早我会说:娘,我上班去了 一晚我会说:娘,我回来了 母亲你能听出我楼道里劳累脚步声 静静地把这个世界的家门打开 肺钙化,嘴唇青紫,病弱母亲 一步一喘,搀扶你坐缆车上香炉峰 风吹白发,母亲你是那样孤单 你说:儿啊,咱的老家在哪边呢 这么高怎么看不见咱村子呢 半年后才去注销你的户主户口 书架上相框里母亲,天天看着我 伏案劳作,一句话也不说的母亲 又是春天了,老家的树该长出新叶 那些小花,该已开遍了田野 ★天空驰过云团战马 望啊,天空驰过云团战马 幽寂稼轩祠,回荡宝剑铮铮之声 楚天已非昨日,吴钩锈蚀 一切烟消云散了。英雄前辈 照进我的少年。妩媚青山 挑灯看剑。吹角连营。油灯如豆 漫漫乡村冬夜,屋里水桶结冰 怔怔出神。灯烟熏黑鼻孔 家国永在。南宋遥远。你故里 四凤闸村很近。词中马背斜阳应是 此时大地落日,像一个村童皮球 三拍两拍,近千年就过去了 树上一只喜鹊尾巴一翘一翘 仿佛天空眨动眼睛。词人豪杰 刚刚,谁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呢 四顾无人,也许,是风 ★前胜村献诗 前胜村,如今我是一个孤儿 这里没有我的母亲,不是家 村里很少有人认识我,像个路过 兖州的外乡人。我只是想来看看 这里的月光和灯,宁静夜晚 村头已没那个知青点。我十七 民办教师,一个女知青傍黑叫我 去邻村看《卖花姑娘》《地道战》 开朗济南姑娘,我当兵走的前一天 她塞给我二十斤全国粮票十块钱 我要当兵走了,娘一夜叮嘱 有病的娘,说死不了,在外别想家 我长这么大,最远到过县城 娘问:北京在哪里啊,得走几天 几夜吧?那么远,那么远 在县城第一次洗热水澡,舅背回 我换下的衣服,站台上没有我的 亲人,那些送行的,都是别人家长 没想到一眨眼过去这么多年 送我的舅,也已去世了许多年 前胜村,我不打扰众乡亲。村头 停着一辆车,几个人在说话抽烟 我一会儿就走,这里已不是我的家 前胜村,村里很少有人认识我 没人知道,我今晚曾来过 曹宇翔,山东省兖州人,1976年2月入伍至北京卫戍区,1983年调武警总部,1991年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军旅生涯42年,大校军衔,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全国新闻出版行业领军人才,荣立二等功一次,三等功三次,其家庭被评为武警部队“五好文明家庭”。获鲁迅文学奖、中国人民解放军新闻奖。现任中国诗歌学会副会长。 刊于《解放军文艺》2023年8期 供稿:原作者 | 责任编辑:牧 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