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诗探索》八问 徐俊国 1、你是从哪一年开始诗歌写作的?最早激发你写诗的灵感是什么? 第一首诗,献给了用翅膀为孩子遮雨的老麻雀。高中,木窗外,梧桐树下。那时候,认为诗歌就是分行+修辞+感情。那时候的写作,谈不上灵感,就是眼之所见,心有所动,情有所发。写诗,需要灵感,更要依赖洞察、洞见、洞彻。 灵感可能就是让灯光砰然炸开的开关,或者让门咯吱一声豁然敞开的钥匙。这个炸开和敞开的突然性、偶发性和重要性,类似于摄影大师布列松的“决定性瞬间”。它闪现着直觉的灵光,让沉睡或埋伏于诗人和艺术家潜意识深处的某种东西,打了一个激灵,被突然点穴又瞬间解穴似的神异和快意。能够触动我、激活我、针刺我、攥紧我、灌注我、击醒我、焕发我、发动我、接通我、澎湃我、点燃我、创造我……这些,都是我求之不得的灵感。 寻找自己的写作原点,我发现让自己心有所动的灵感泉源,都与没被时间过滤掉的童年经验密切相关。规避外在世界时自我隔离的孤寂感,不断强化我与自己对话、向自己求救、为自己守护蜗牛壳的心理暗示。小时候,看过的、共情过的、颤抖过的,哪一天想起来,哪一天就有写诗的冲动。一只哑蝉被蚁群占领并慢慢镂空,这种虫豸世界的悲情行为……一个女婴被遗弃时手里攥着一丝母亲的头发,这种人间万象的锥心细节……都容易让我产生感同身受的代入感。被柔弱之物、细微之疼所唤醒的共鸣心,很早就深深嵌入我的写作内部,从没退隐。凡是母性的、大地的,软化我;凡是灵视的、菩萨的,点化我;凡是微观的、细小的,值得我蹲下来;凡是被忽视的、被伤害的,值得我亲近它;凡是脆弱的、易逝的,我试着挽留它;凡是童稚的、天真的、“只有一克重”(刘野)的,我发自内心敬畏它。“世界以疼吻我,我却报之以歌。”(泰戈尔)赋予我灵感的,我以诗歌答谢它。我用我心使我辞达我意(加里•史奈德)——以小的对抗大的,以慢的阻挡快的,以美的根治病的。“瘦青蛙,别输掉,一茶在这里!”我读不得小林一茶的俳句,一读就有灵感在眼眶里打转。因为他说:此世,如行在地狱之上,凝视樱花。 2、请选择2—3位对你的诗歌创作最有影响的古今中外诗人或艺术家。 诗歌史的推进,总是围绕诗歌美学的拆迁和重建、各路经典大师的矛与盾而展开。一个人的诗歌创作,往往跳不出这代人和这代人之前所有的“影响的焦虑”( 哈罗德•布鲁姆),既有仰望时误读的快感和脱不掉的厚重阴影,又有翻越时不断升高的光荣和危险四伏时晦涩的痛苦。没有哪位诗人没受过哪位大师的影响,我也不例外,不同的时期,不同的私密清单而已。 因为只能在漫长的阅读历程和驳杂的研究对象中列出2—3位,去繁就简之后,大致如下:“鹅塘村”时期(2004—2013),我迷恋罗伯特•弗罗斯特的叙事术、暗示力和抽象指涉,惊叹西默斯•希尼以个人视角刺戳民族背景和历史寓言的挖掘能力;最喜欢弗朗西斯•雅姆,这个胡子布满星星的祈祷者,善良,温柔,虔敬,神秘,肃穆,“我受苦,我爱”,“我以你教我双亲,而他们也传给我的文字写作”,他几乎为我前期的诗歌创作提供了一台纠正写作时间表的座钟,迷茫时闪烁在灵魂死角的秘密指南针。我那时候的诗歌信仰是雅姆主义。 “致万物” 时期(2014—2020),王维帮我重启对中国古典诗歌的研究计划,希望完成从“鹅塘村”的“乡土诗人”身份向“致万物”的“自然诗人”身份的转变。对庞德与潇湘八景的寻索与探究,在王维“辋川二十景”中的诗歌漫游,直接启发了我对“樱瓣山、醒雪寺、九鹿湖、面条溪、麒麟坡”等诗性江南的地理命名,甚至画了一张诗歌地图。王维让我醒悟到,“飞鸟去不穷”是一件哲学上的事情。如果可以设置一个“自然即禅学”的前提,写诗就是在时间和空间的悲切中,用洁净而神秘的汉语,用一生建造一座空山。对“致万物”系列写作产生影响的,还有罗伯特•勃莱的深度意象与老庄哲学,加里•斯奈德的地方感、“我以我心使我辞达我意”、诗人如何劳作和修行等等。 ![]() 《致万物》 版本信息:北岳文艺出版社2020年版 2021年开始,因为松尾芭蕉、与谢芜村、小林一茶,迷上“俳句”,以及背后的幽玄、物哀、侘寂。8月,以上海作协的一次采风活动为契机,写出《俳句:致滴水湖》,努力以最少的汉字,写体量最小的诗。 多年来,无论处于哪一个写作阶段,一直阅读和持续研究的唯一一位诗人是保罗•策兰,他以罂粟、碎词和眼睛为痛苦的记忆助燃,以语言失明的黑暗修辞,灼烧奥斯维辛之后的诗写断崖。与此相呼应,影响过我、还将持续影响我的艺术家有安塞姆•基弗,这位废墟上的表现主义大师,活在当代的苦难考古者,喜欢以保罗•策兰的诗歌主题进行艺术创作,他往巨幅作品上浇铅、在颜料和罅隙里插入钢筋,一如保罗•策兰在诗歌的喉咙中埋入“遗忘的钉子”和“沉默的痉挛”。我骨子里喜欢的艺术家还有“墨点无多泪点多”、一身残山剩水、哭之笑之的八大山人,还有孤独大叔奈良美智,他孤孤单单地画了无数个孤孤单单的小孩,他们身处大人的重重包围之中,沉默,蔑视,叛逆,身后藏刀,邪恶而无害。多年来,我就是在这三位艺术家的深刻影响下,从“鹅塘村”写到了“致万物”,如今又迷上“俳句”。我所有偏暖的诗歌写作,其实是建立在偏冷的审美经验之上。小林一茶说得好,“这世界,如露水般短暂”,“此世,如行走在地狱的屋顶上,凝望着繁花。”吉田兼好在《徒然草》中引用显基中纳言的话,“我有一个愿望,以无罪之身观赏流放地的月亮”,诗人也可以这样的,书写冷飕飕的“流放地的月亮”,以干干净净的“无罪之笔”。 3、请提供你自写作以来的10首代表作题目。 我写诗从来不标注时间甚至故意淡忘之。写于哪一年,并不重要,关键是多年后再读,是不是还称得上一首好诗。读者并不会因为写作时间的早晚,原谅一首坏诗。按时间先后,10首自己比较看重的诗歌,如下:《小学生守则》《这个早晨》《六个》《一粒蚂蚁的下午》《仪式》《大仓桥:致恭敬》《散步者:致修辞的拐弯》《重阳节:致寓意》《送一送日落:致新年》《挖荠菜:致写作的冬眠期》。 如果2004年算是进入写作的自我觉悟时间,循序渐进地影响我的写作根基的,有三首诗不可忽略,依次是:《小学生守则》《大仓桥:致恭敬》和《散步者:致修辞的拐弯》。这三首诗,分别开启了我所向往的三种诗学阶梯:悲悯、敬畏和修辞的拐弯。这三首诗,这三种诗学阶梯,试图完成三种视角的形象确认:儿童、老人和诗人,三种视角的形象,分别对应三种诗意行为:儿童热爱大地,万物有灵;老人观星辰,自然即哲学;诗人写诗,修辞是敬献给母语的礼貌。 4、你写诗一挥而就,还是反复修改,还是有其他写作方式。 每一个汉字都值得尊重,我不能轻易决定它在一首诗中的位置和作用。我写诗很慢,喜欢反复修改,一般要两三年之后才捧出来给读者。我视每一个可能的读者为难得一遇的知己,我不能辜负他。这是决心和礼貌。 修改是自信的表现,相信每一次修改都会比上一次更好。“人群中这些脸庞的隐现;/湿漉漉、黑黝黝的树枝上的花瓣。(裘小龙译)”庞德《地铁车站》的这两行经典诗句,是由原先的三十行删减而得。于我而言,修改的任务,主要是砍掉枝丫和调试修辞,再就是处理诗歌内部的逻辑;一首诗要成立,它必须有一个充分的理由;修改一首诗就像做一道数学题,要反复演算;诗人一生的写作是一个完整的系统,所以,修改一首诗不仅仅是修改这首诗,还要修改这首诗与另一首诗的关系。 5、你如何看待生活、职业与你诗歌写作的关系? 当过中学美术教师,知道雕塑大师罗丹砍掉《巴尔扎克》双手的故事,懂得“局部是用来牺牲的”。“整体观”是绘画的灵魂,更是诗歌的灵魂。长期的形象思维训练,让我的诗歌写作更多地信赖某种可视、可触、可感之物,以避开观察的迷雾,避免诗意的悬空。现在供职于一个文化部门,一想起忙忙碌碌是为了良心和生存就认领了某种理所应当的辛苦。虽然“所谓生活就是工作的剩余物”,然而,能保持——美而净,也不错。职业勾连生活质量,诗歌关乎灵魂品质。只能这样来理解。 我总想把生活虚构成一首诗的样子,与自然和灵魂有关,带着朴素的哲性。梭罗借了一柄斧头,在瓦尔登湖畔建了一座小木屋,梭罗在瓦尔登湖畔住了两年零两个月又两天。诗友送我两棵葡萄,为了虚拟葡萄秋风圆月的生活情境,我发扬燕衔泥的精神,用一把木锯和一些旧木头,在大仓桥附近的楼顶创作了“鹅的花园。”仅买土的钱,前前后后花去上千元。有点贵,但不心疼。——这是能让花草菜蔬活命的东西哦,我一袋子一袋子背上六楼的。我已经在鹅的花园隐居了十年,虽然两棵葡萄已死,我还是打算继续生活在这个乌托邦里。它不是空想,而是真实存在。一个自然主义者一草一木亲手构建起来的灵魂栖息地,一个文人退守到最后的精神根据地。如果说,书籍是可以随身携带的小型避难所,鹅的花园就是可以在里面养花种菜的蜗牛壳。 远方并不一定有诗,桃源可能近在眼前。苟活也好,隐居也罢,宠辱不惊,去留无意。木质空间,棉布时光,清风明月,粗茶淡饭,眼前花开花落,胸中云卷云舒,顺从农耕文明的召唤,归去,归去,努力活成古人的样子。鹅的花园不大,足以安放一颗心。我有六十平方的寂静,倾盆而下的鸟鸣,四时更替,生命荣枯,草上蜗牛产卵,头顶星斗不灭。 明代陈老莲,中秋夜,酒醉作《隐居十六观》。访庄、酿桃、浇书、醒石、喷墨、味象、漱句、杖菊、浣砚、寒沽、问月、谱泉、囊幽、孤往、缥香、品梵。 十六件事,十六种生命状态,我都爱。按照诗人沃尔科特所说,“一种诚实的写作,范围不应该超出三十平方英里”,那么,从“鹅的花园”出发,在三十平方英里的人世,忙生存,回到鹅的花园,种菜,养花,读书,冥想,画画,写作,也算是生命的诚实,——更算是一个诚实的修辞。 6、你关注诗歌评论文章吗?你写诗歌评点、评论和研究文章吗? 比较关注诗歌评论文章,也喜欢看到自己的作品被评论。凡是解密和解谜的事,总是让人着迷。也零零碎碎为别人写过一些短文,多是对某件作品的赏读。一个诗人遇到一个长期追踪和关注其诗歌写作的研究者,何其幸运,一个评论家肯几十年如一日地追踪和研究一位诗人的写作,极其罕见。巡视当代诗歌评论界,还没出现像存在主义哲学之父海德格尔对荷尔德林的阐释和诠释学宗师伽达默尔对保罗•策兰的解析那样的经典案例。 7、你如何评价现在的中国诗坛? 诗人组成的诗坛,与作品构成的诗坛,不是同一个诗坛。诗人组成的诗坛,有江湖,有谱系,有舞台,充满幕布和表演,吹牛的吹牛,发言的发言。作品构成的诗坛,像一片安安静静的碑林,在里面参观的人,默默无言而心知肚明。 8、请写出你认为最重要的三个诗歌写作要素。 诗歌写作的诸多要素,被大师们谈论遍了,为了省事,顺手拈来几个词:音调,修辞,诚实。 西默斯•希尼认为,他的《挖掘》是他写的第一首感情进入文字的作品,他努力“找到一个音调”。与诗歌音调有着密切关系的诗人的自然音调,即,他所听到的他正在写着的诗行中的理想发言者的声音。“理想发言者的声音”,可能是T•S•艾略特“对自己说话的声音、对听众说话的声音、戏剧的声音”这三种声音中的一种,每一个诗人总是选择适合文本表达的那一类,这取决于诗人的灵魂类型与写作策略。“理想发言者的声音”,除了西默斯•希尼所说,它“犹如一个指纹,具有连续不断的和独一无二的记号”,我还赞同切斯拉夫•米沃什所说,“作为一个诗人,你当尽力保证你写作的时候,是善精灵而不是恶精灵在支配着你。” 奥登指出,一位大诗人必须在技巧方面是位行家。技巧,关乎修辞。我首先想到博尔赫斯在哈佛大学的学术演讲文集,其中的《隐喻》一文,如他的诗集《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激情》一样,曾为我的写作提供了秘密钥匙。他在里面提到一位阿根廷作家卢贡内斯,这位作家发明了几百个与月亮相关的隐喻,并说,“每一个字都是死去的隐喻”。是的呀,伟大的诗歌,真的近似于一个发明。谁不喜欢那种被发明出来的“一次性修辞”呢?这种开天辟地的“一次性修辞”,一发生就成了绝响。当它被别人第二次使用时,就成了模仿和抄袭。我们殚精竭虑,我们终尽一生,能写出一句流传后世的诗句就很幸运了。叶夫根尼•叶夫图申科坦诚其文学志向的起点:“我一定要写下这样的一句”。“这样的一句”修辞,应该包含着诗人的哲学态度、生命经验、高超技艺,还有超越时空的审美定律。 第三个词,诚实。诗人的第一要求是诚实,文本的第一标准是诚实,技巧的第一要义是诚实,思想的第一根基是诚实。《易传》说,“修辞立其诚”,诚哉斯言。诗人即“修辞”者:修我言辞,诗人即“立诚”者:立我诚心。 文章摘自:《新文学评论》2022年第4期 审核:原作者 | 荐稿编辑:牧 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