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君:陶渊明与诗歌史上第一次情感转向

2023-1-17 18:20| 发布者: zhwyw| 查看: 30838| 评论: 0|原作者: 李少君|来自: 北京诗局

陶渊明与诗歌史上第一次情感转向
李少君


因为智能机器人的冲击、大数据巨大信息量的轰炸以及疫情汹涌的多重打击,人们越来意识到人的本质是一个情感的存在,人作为情感的主体,其生命就是情感的活动,生生不息连绵相续的情动,直至死亡。所以,当下出现了情感转向,并逐渐发展成为一种思潮。其实,历史上也有过这样的时刻,那就是魏晋时期,陶源明及竹林七贤是其推动者。

孙康宜在其著作《抒情与描写:六朝诗歌概论》中,称陶渊明“重新发扬诗歌的抒情传统”,认为陶渊明以个人的声音,复活了古代的抒情诗,宣告一个多世纪以来文学界占统治地位的哲理玄言诗模式的终结。“江左篇制,溺乎玄风”,“永嘉时,贵黄老,稍尚虚谈,于时篇什,理过其辞,淡乎寡味”……六朝初期,寡淡无味的玄言诗风曾经流行一时,陶渊明以其自然清新的抒情诗予以阻击,重新光大抒情诗传统,并引发了后来诗歌史上的一次情感转向。

魏晋被誉为人的觉醒的时代。魏晋风度至今为人津津乐道。李泽厚在《美的历程》一书中,高度评价魏晋风度。魏晋时期,战祸不断,疾疫流行,社会动荡,苦闷之士寻找生活答案和生命意义,灾难和人生短暂让人珍惜当下,反而促成了人的思考和觉醒。玄学与名教的争论,正是这一急促而焦虑的时代问题的显现,双方的对峙甚为激烈,社会秩序、家庭伦理和价值观念等都遭遇全面危机和冲突,嵇康被杀成为其标志。

魏晋玄学崇尚庄老,被认为是研究幽深玄远问题的“玄远之学”。“越名教而任自然”,摆脱种种观念束缚,冲破礼教的桎梏,是当时的一股潮流,并从此打开了任情任性的闸口。玄学思辩性很强,玄谈玄理风靡一时,称为“清谈”,竹林七贤为其代表人物。魏晋玄学开启了观念革命,新的概念、命题,以及一系列抽象理论的探讨。其中最重要的,是对“情”的推崇。宗白华说:“晋人向外发现了自然,向内发现了自己的深情”,对于这一点,我略有不同意见,我觉得情本身就是一种自然,这一点在陶渊明身上表现得最明显也最彻底。冯友兰称魏晋风流的核心是“深情”,对宇宙人生皆“一往情深”,这种情,不只是对人,对万事万物皆有情,“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诗人应接不暇。若秋冬之际,尤难为怀”,“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间想也,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这样的故事,魏晋比比皆是;“情之所钟,正在我辈”,“有生则有情,称情则自然”……这样的话语,就是魏晋人常常挂在嘴上的话语。所以,李泽厚说魏晋是人的觉醒的时代。在急剧变化的时代,魏晋人意识到人生短促,情才是最真实的,最值得珍惜和眷恋的。在名教和自然的矛盾中,在情和礼的冲突中,魏晋人推重“自然”和“情”,余英时甚至认为:“情”被宣扬成了一种最高的社会价值,用来破坏法制的基础。“以情坏法”、“任情破法”成为时尚,并为之提供理论依据:“礼律之兴,盖本自然,求之情理,非从天堕,非从地出”,可谓掷地有声!

但玄学主要还是侧重观念解放,真正将之实践到底行动到底并成为一种生活方式的,是诗人陶渊明。魏晋玄学有观念的启蒙,诗歌创作上却停留在理论概念上,表现为玄言哲理诗,本身并不自然,以致被刘勰等批评为论疏注疏,甚至被极端者认为这些玄言诗毫无价值。正是在这个背景下,陶渊明脱颖而出,如一股清风,一扫枯涩昏昧。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陶渊明被认为是真正的“自然诗人”,他观念上受到了玄学的影响,自认“质性自然”,行动上真正付诸实践,在诗歌中真正做到了情理兼备,以诗贯彻其精神追求。孙康宜称陶渊明重新发扬了抒情传统,而且,颇有创见地,孙康宜对比研究,认为陶渊明的“田园诗”偏重抒情,谢灵运的“山水诗”则偏重描写。也有论者称陶渊明是主观的、全身心的,谢灵运是客观的、局部的,一个重写意,一个则写实。

陶渊明的情感转向主要体现在二个方面:一是对于自然的热爱,主要是其田园诗;二是对于人世的深情,包括他的亲情友情甚至爱情;对于这两方面,他在情理上都全身心投入,可以说有一种自觉性主动性。

孙康宜认为陶渊明的“田园诗”最重要的特征是抒情,一种扩大了的自我抒情,比如对田园的真心热爱:“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很满意自己居住的地方:“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对耕读生活的沉浸:“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对乡土的眷念:“山涤余霭,宇暧微霄。有风自南,翼彼新苗”;连风也是有情的:“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陶渊明喜爱菊松兰柳:“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秋菊盈园”“芳菊开林耀,青松冠岩列”“三径就荒,松菊犹存”“青松在东园,众草没其姿,凝霜珍异类,卓然见高枝”“幽兰生前庭,含熏待春风”“荣荣窗下兰,密密堂前柳”等等等;陶渊明对自然的真心热爱,所以才会有退隐之后的由衷感叹:“久在樊笼里,终得返自然”。

陶渊明对人情世情的抒写也比比皆是,写子女:“弱子戏我侧,学语未成音”“弱女虽非男,慰情聊胜无”;写朋友:“情通万里外,形迹滞江山”“且共欢此饮,吾驾不可回”;对邻人也是深情的:“邻曲时时来,抗言谈在昔。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春秋多佳日,登高赋新诗;过门更相呼,有酒斟酌之”;他挂念着人世:“泛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眷眷往昔时,忆此断人肠”;陶渊明和友人唱和的诗歌不少,如《答庞参军》《酬丁柴桑》《于王抚军座送客一首》《和郭主簿》《与殷晋安别》《赠羊长史》《岁暮和张常侍》等等,说明他是一个很看重朋友的人。很有意思的是,一般人心目中的陶渊明,是一个冲淡恬然的形象,但他也有过强烈的爱情,有过激情澎湃的时候,这就是《闲情赋》里所展现的:“原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愿在发而为泽,刷玄鬓于颓肩……/愿在莞而为席,安弱体于三秋……/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愿在夜而为烛,照玉容于两楹……”,他写了“十愿”,表达的是愿随时随刻伴随爱人,亲近爱人,无论早晚;愿随时随地地侍奉爱人,依偎爱人,无论睡眠休憩还是弹琴外出。这样赤裸裸的表白,千古罕见,可谓胆大,肆无忌惮,这也应该归功于魏晋自由开放的价值观念。对爱人由衷的赞美,如此深情悱恻,其文辞何等华丽香艳,毕竟,谁都有过青春年少,有过爱欲缠绵,这也展示了一个真实的可亲可近的陶渊明。可想而知,《闲情赋》在历史上引起过一些批评,但苏东坡为之辩护,认为那些批评是“此乃小儿强作解事者”,陶渊明贵在“真”,“真”是陶渊明诗意的秘诀。此后,《闲情赋》被认为确立了一个有血有肉情感味浓的陶渊明形象。

陶渊明在乱世之中,自觉地选择,退回到情感、个体和家庭,他的“归去来兮”是个人的宣言,宣布他的决定与觉醒,他个人的觉醒就是一个时代的觉醒。

陶渊明以诗储情,可以说也给了我们很多启发。我们经历的时代,也是一个巨变时代。上个世纪的语言学转向,是顺应时代数字化的变化,连黄仁宇都批评传统中国缺乏“数字化管理”;同时,也为程序化时代提供了哲学支撑,语言要被实证化、逻辑化和程序化,开启了后来系统论、控制论和信息论的道路,直至,走到计算机语言,走到今日的大数据时代,一切皆可纳入程序。更凶猛的还在后面,智能机器人历史性地登场了,还有人脑芯片、基因编辑造人等等,不可知的未来正在到来,人类正再一次陷入生存危机、伦理危机和意义危机。

现在看来,“情感转向”就是对这一可能的可怕后果的反抗和阻止,就是早醒者的抵抗运动和共同行动。“情感转向”,是语言学转向之后又一重大事件。由哲学家斯宾诺莎,经德勒兹等发展,逐渐形成一个“情动”理论,认为人的存在就是情感活动,人的本质就是一种情感行为。情动,就是情感连续流变、时强时弱、绵延不绝、生生不息的状态。情感是永动机,是人之欲念来源和持续生命力。

我们这个时代现在正在经历情感危机,人类变得倦殆,躺平和摆烂现象随处可见。《纽约时报》最近有篇文章标题就是“全球愈演愈烈的悲伤浪潮”,盖洛普每年对140多个国家的约15万人开展情感生活调查,去年,消极情绪数据创下新高。德籍韩裔哲学家韩炳哲的《倦怠社会》一书对此分析:倦怠社会出现,是因为功绩社会对成功的过度推崇导致出现大量忧郁患者和失败者,人因此变得很冷漠倦怠。这一现象也与大量强刺激的过度信息轰炸有关,大数据巨大的信息量等同大规模精神杀伤性武器,撕裂个体。很多信息是虚假的,虚假信息喧嚣不仅让灵性消失,而且容易引发幻灭感和虚无感。这种强力持续刺激也导致了人的倦怠。韩炳哲另一本书《爱欲之死》认为因为过度个人主义,过度自恋,导致人们不再关心关注他者,人类亲密关系断裂,导致爱欲之死,深度忧郁症者增多。但是,只要爱欲不死,人类就有希望。爱欲需要指向他者,需要心灵默契彼此回应。巴迪欧说“爱情是最小的共产主义”,家庭、团体乃至民族,本身都是情感共同体。

情感越来越受到关注,当下人们更强烈地感受到情感的重要性。人之本质是一个情感的存在,可以把握、控制、组织和保存情感,这是人不同于动物的地方,这也是人区别于机器的地方。诗歌里储存着人类的情感史和心灵史。情感是诗歌的基本元素,抒情是诗歌的特质。抒情就是捕捉情感、积淀情感、编织情感和保存情感。诗歌是情感的容器。屈原《九章》:“发愤以抒情”;刘勰《文心雕龙》:“人禀七情,应物思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唐代孟启“诗者,情动于中而形于言”;严羽《沧浪诗话》:“诗者,吟咏情性也”;冯梦龙甚至有“情教”的说法,强调情为天地万物的本源。可以说,诗歌是情感的储存室和档案馆,从诗歌里可以发现人类所有的情感信息和秘密。

情感是人最根本的本质,是人存在的证明。我们这个时代跟魏晋颇有相似之处,一是世界巨变,未来不确定性增多;二是疫情困局,让人珍惜当下,只有情感的安慰能让人走出抑郁;三是智能机器人、人脑芯片和基因编辑造人的汹涌来袭,让人恐惧和抵抗。智能机器人能下棋,也能写诗,还能书法绘画,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只有情感才能证明人的存在。还有一个就是在时代变局之中,人们普遍感到无能为力,到处都是众生喧哗自话自说自以为是,没有人愿意倾听他人诉说。两个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同学,在微信群里一言不合就可以拉黑、踢群,就永不再见,大家感到不可思议,感觉深受伤害。于是,人们开始反思,开始寻找真情。开始回到情感,退回到小的情感共同体,爱人、同学、朋友、家庭以及社区等等,寻求爱的保护,避免伤害,构建心灵的家园。

诗歌是情感的储存器,人们可以通过诗歌,来缓冲压力,重新建立爱的联系,建构情感的共同体,建造心灵的保护区,重建人类的家园。因此,诗歌在“情感转向”中,可以发挥特别重要的作用。我们可以从诗歌里开展情感的考古学,我们也可以以诗歌开启情感的探险史和开发史。借助诗歌,构建人类的情感共识,历史早就有过尝试,在春秋战国的乱局中,孔子编订《诗经》,提倡“诗教”,把诗歌作为基础和基本的教育方式。因为诗歌能唤起情感的觉醒,形成人类共识,同时赋予教化功能,在不知不觉潜移默化中教导如何做人处世,如何尊老爱幼,如何邻里和睦,如何相亲相爱,建立人类情感共同体,所以《毛诗序》称:“故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先王以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诗之大用,于此可见!


——本文根据讲座整理修改而成,刊登于《南方都市报》2023年1月15日


来源:北京诗局 | 荐稿编辑: 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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