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晓明 | 石室的回声（组诗选）

石室的回声（组诗选）

作者：庄晓明

1

窒息到极限

便会爆炸

便会创造神话

石壁上的血槽

来自死亡的颤栗

巨人的开劈

锯断的苦梨

年轮停止了旋转

昔日的风声，蝉声

仍年轮间回应

而我听到的

是一些囚禁的呻吟

2

诗人的内部

都随有一头不安之兽

催促诗人

为它寻找荒野

诗人将它引入

一行行诗句

任它一种节奏中

自由地奔驰

它拒绝一切的食物

只管跑啊跑啊

从一首诗到另一首诗

仿佛奔驰在荒野

而饥饿的诗人

倦卧一侧的树影

产后的宁静

3

生命的意志

来自根须

撑开蓬蓬枝叶

和欲望的花蕊

但枝叶之下

死亡如影相随

死生阴阳一体

构成我们的宿命

枝叶的阴影里

一群死囚排着队列

却梦想领取

日光的圣餐

4

喜悦

乃生命之露

在阳光里

变幻万千色泽

又单纯如一

喜悦

死亡唇边的微笑

汲取黑暗之墨

生命的宣纸铺写

水墨的意境

喜悦

如此微弱

如一片烛火

相伴长夜的孤寂

不禁一丝风吹

5

一根火柴

可以焚烧一座城市

一个暴徒

可以颠覆一个世界

诗人

就是那根火柴

就是那个暴徒

其实，他焚烧的，颠覆的

只是他自己

他的内部

窒息的空房间

腐烂的脸

枯干的手掌

……

一同烈焰中焚毁

但涅槃什么

他自己也不清楚

6

但没有新的诞生

从死去的城市

从亡故的短髭

从眼睛的葬地

没有新的诞生

只有诗人

废墟中孤独地立起

一座诗的冰崖

流下一瓢冷水

注入世界的脊骨，血液

你为什么颤栗

7

二十世纪的节奏

从斯特拉文斯基的《春之祭》

跳进石室

祭坛前的诗人

戴着死亡的面具

在一棵植物里舞蹈

在一座拱门里舞蹈

在阳光和禽啄的喧闹里舞蹈

在一粒种子里舞蹈

在轮回的祈祷里舞蹈

一朵火焰

燃烧

灰烬

9

那个在死亡阴影里游走的人

徒劳地寻找什么

他所经历的每一事物

向他投以暗示

又毫无意义

那个在死亡阴影里游走的人

走成了一个游魂

他走向一个墓碑

领回一条影子

又走向另一个墓碑

他游走在墓碑与墓碑之间

一个游魂

领着无数的影子

在一种惯性里

徒劳地寻找什么

10

死亡是缺失

死亡是虚无

死亡是终极

死亡是此刻

死亡只有一个墓碑

一棵树的凄厉呼喊

就是十字架的凄厉呼喊

那条蛇已攀上

且缠住十字架

炫耀自己的胜利

地狱与天堂

暧昧难辨

11

一场战争

又一场战争

棺材

以坦克的履带

碾压世界

所谓远方

不过是一座墓碑

从骨灰里

升起的荷花

以它的欲望

与世界交媾

试图诞生什么

那已是另一个轮回的故事

12

墓碑那边

时间散发出腐味

空洞的头颅

干枯的姓氏

冰冷的墓室

令苟活者颤栗

但诗人发现

有一扇窗户

引向满园的洁白

橄榄枝的愉悦

向诗敬一柱香吧

告知如何开启

13

死亡的腹部

有一个子宫

为我们提供轮回

我们想知道

自己的前世与来生

诗人指向

一堆腐败的骨头

请跟随我

辨认神迹

请问

下一轮回

阳光是否还在

蜀葵与紫苑影子的重叠是否还在

情欲是否还在

伴着灵魂的那头不安之兽

是否还在街衢游寻

14

呜呼

深不可测的死亡

我们将分散在无数的事物

无知中相互游戏

在不断的轮回中

不断丢失自己——

造化之手取走一些

又添加一些

直至造化亦难以辨寻

最初的来源

那些曾经的爱

火一般的情欲

眼波的流转

皆骨灰的交接中

遗失净尽

惟骨灰的驿站

一程更一程

15

磐石中的麦子

是一种死亡

被人咀嚼

是一种死亡

丰实的仓廪

与死亡的虚无

有着奇怪的等号

死亡的压逼

使我们焦虑

使我们不知所措

使我们尚未行动便已疲倦

我们目光的葛藤

爬行于

生与死的两壁之间

以那位丹麦王子的忧郁

16

海如何碎裂

封闭的果仁如何宽容

盲童的眼眶如何升起太阳

皆因春的呼唤

然而

早春于我们

是残酷的

死去的土地里

混合着记忆，欲望

和艾略特的忧郁

西方与东方

都在以各自的尺子

丈量荒原

去年的病症

到了今年的早春

依然无药可医

17

你

我

所有的人

都是演员

表演

使我们逃离

不可承受的真实

我们的尴尬在于

剧场无人

那个最不好笑的笑

还得维持下去

而我们的戏份已演完

一撮遗失的毛发

一串散落的脚印

当春天以芭蕾的姿态

托举它们

我们在下陷

18

你——

我的兄弟

我们属于不同的时间

只是偶然交集

一杯下午茶

汲尽了春色

只剩一杯白开水的涟漪

手心扩散

我们埋下珍宝

再去挖掘

以为是新的发现

所谓的追逐意义

如四季的轮回

只是自我吞噬

19

一再地爱

一再地接受诱惑

庸俗是我们的宿命

内部的水

随时泛滥

乃至淹没了灵魂

但无人呼救

我们来自水中

水是我们的宿命

水的诱惑

水的欲望

我们木片一般浮沉着

漂流而去

20

白色，呼应雪

雪，呼应苍白

构成了

我们失血的存在

我们曾与神的步履

春日的霹雳相遇

但随即分离

圣诞夜

一个空洞的游戏

松叶与星群

不再传递信息

鹿车与长鞭

抛下我们的脚迹

我们早已沦为异乡人

废弃的码头

不知所归

22

我们的一部分

属于羔羊

一部分

属于魔鬼的阴影

主啊

您的拯救

就是撕裂

主啊

你何时复活

我们为你

准备了一堆生日卡

自己却纷纷死去

黏土和墓冢之中

我们能否相遇

但你的棺材

是空的

23

我们的建筑

永远不会完成

因为你是最后的瓦片

我们的建筑

坍塌，建设，再坍塌……

因为缺少你最后的瓦片

春天的睡衣在冬天醒来

披在谁的身上

脱落的牙齿抽出骨骼的树林

支撑什么

我们试图窥视

那一边的世界

却一头撞在一堵墙上

24

每一次战争

都高举堂皇的真理

而每一道真理

都包裹

贪欲的骚腥

瞄准器

并非十字架

炮弹的爆炸

没有复活的明天

当死亡的步子逼近

躲在壕堑里的存在

不住地颤栗——

它没有还击的双手

也没有举降的双臂

25

我们打开镜子

看到的是惊愕，讪笑

没有一把钥匙

能真正打开自己

酒

有时能将自己驱逐出来

烛光中闪烁不定

记录下墙上的影子

便是诗句

当我们迷茫时

便以诗的印迹

寻觅自己

26

教会

祝祷与忏悔相识的场所

交流不洁血液的市场

火红的眼球以贪婪支撑天梯

以薪俸的高低衡量天国的价值

困倦的诗人转过身去

以一株靡刺封住自己的嘴

他转向另一极祈祷

向自己的内部联系天堂的信息

28

亡魂们的彩伞

纷纷张开

在清明的上空嬉戏

它们的色彩

来自坟上花草的折射

它们翩舞的节奏

来自不断升起的纸灰

彩伞无法舞进蝴蝶的梦境

不能带着谀词，欲望

和肮脏的业绩

加入季节的轮回

春天和我们

都是清明的祭品

29

地狱就在隔壁

地狱就在体内

地狱就在我们贪婪的选择

地狱中

我们以相互吞噬为乐趣

引导但丁至天堂的

是贝雅特丽齐的爱

爱的光线中

灵魂方能尽情地舒展

自由地蹁跹

但我们选择了黑色的太阳

便有了理由

一层层下坠

30

诗人嘲弄地注视着战争

与它的毁灭

非理性的火焰后

只有灰烬

而无宁静

灰烬是一种空虚

忘川是一种空虚

未开之花是一种空虚

故人不再莅临是一种空虚

……

它们静静等待着

新的创造者

等待着语言

空虚之上的起飞

32

奥尔夫的《布兰诗篇》

也有一只烤焦的鹅

以假声男高音

咏叹悲惨的命运

它曾住在河上

也曾美丽健康

但如今浑身焦黑

成为盘中之餐

无力的翅膀

对着森白的牙齿

是的

我们正围坐石室

动用一切的餐具

品尝我们自己

33

一朵睡莲

一个世界

我们望着水中的倒影

寻觅自己

我们将世界

领进了死胡同

不，是我们将自己

领进了死胡同

被生与死的两壁

挤压，变形

甲虫的影子

叠印着睡莲

那滴历史中流浪了许久的泪

早已浑浊不堪

期待敞开的花蕊

再度澄清

36

你是一片阶石

无法攀升

你是一个座椅

难以安坐

你是体内的一匹兽

催促我们去自焚

你是一面镜子

让我们看着自己

化为灰烬

那个望坟而笑的婴儿

是否燃烧后的涅槃

该如何命名

37

当全裸的瞳孔

饮下太阳

我们的体温

即太阳的体温

太阳的体温里

要么成一颗炮弹

虚无中爆炸

要么被熔化

抵达一片石头

死亡并非静止

遗像上的面孔

仍四处漂泊

A·卡西上尉

你在哪里

38

A·卡西

是你

是我

是一袭黑雨衣

是一颗炮弹

是成吨的死亡

A·卡西

是一个人

曾和我们一样笑

曾和我们一样哭

但在战争的狼烟里

化为了虚无

他的一袭黑雨衣

披在了我们每个人的身上

39

这架梯子

搁在日升

还是搁在日落

无人搞清位置

我们的存在

日升便是日落

日落便是日升

我们苦苦守在壕堑

果壳的崩裂

与炮弹的崩裂

引发同样的呻吟

我们攀上梯子

徒然想看到痛苦的边际

40

那女子究竟是谁

我们无法控制地

为她吸引

一如为死亡吸引

惧怕死亡

死亡一样来临

无视死亡

死亡一样来临

诅咒死亡

死亡一样来临

祈祷死亡

死亡一样来临

但死亡的色彩是不同的

41

坟

与石室相邻

与每个人相邻

坟

与战争相邻

与所有黑色的事物相邻

坟

生命与爱的风暴的中心

深不可测的宁静

吞噬一切

坟

必经的驿站

我们将在天黑之时

到达那里

42

有一扇门

为何总推不开

有一种监狱

没有门

又该如何称呼

门框有各种材质

为何圈住了同一个虚无

导弹

是否为寻找门而诞生

凯旋门

它把世界当作了自己的庭院

倒下的门以大地为墙

大地的门敞开在哪里

门后迎着的手

为何总落满灰土

有一扇门

为何会收成脖子上的绞索

43

到达死亡的距离

有无数的计算方程

卧视炮弹的爆炸

是一种距离

醉睨炮弹的爆炸

是一种距离

拥抱爆弹的爆炸

是一种距离

炮弹在诗行间的爆炸

是一种距离

炮弹的爆炸中

孤独的石室

摇篮一般晃动

44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战争

有着同样的烈度

血肉的对阵

腰际的鼓声

每一次炮弹的爆炸

都是一次死亡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战争

会诞生什么

或留下什么废墟

谁也不知道

只听得炮弹的爆炸声

绵延不绝

45

把名字刻在碑上

是为了不朽

游魂们飞来了

但不识碑上的自己

他们收敛羽翼

小憩一会儿

继续寻找自己的前生

他们喜爱荒野，废墟

磷火交织的迷宫

来自泥土中的

炮弹的回声

恍惚使他们想起了什么

又什么也没抓住

只有片片风的回旋

裹挟着土灰

46

看手相摸出的爱

是一种幻觉

我们是游魂

沉溺于幻觉

失落的鞋声

在身体的下层建筑回响

在交叉的街衢回响

在幻觉回响

时间每蜕一次皮

便推出一个季节

而遍地的废墟

是我们所蜕的皮

我们推出的

是一只愤怒的眼睛

47

时间之痛

即宇宙之痛

即我们自己之痛

而挥舞的鞭子

就握在我们的手心

四月的围墙

突然坍塌

隐隐的雷声

发自水的分裂

我们相对裸露在荒原

关于被放逐的传说

才刚刚开始

49

在死亡的那边

无双目可闭

在死亡的那边

无法找到第七日

在死亡的那边

寒冷的冬天长住

在死亡的那边

坟墓是一个句号

终止了出征的靴声

在死亡的那边

战争转换了形式

仍在继续

50

既然死亡不可避免

就与之相舞

与之纠缠

与之无法分离

黑色之帷

将其扩展

无限地扩展

便会趋于透明

死亡之舞的醉意中

现出一丝光亮

现出一束火焰

现出一片雪地

51

诗人吟唱：

女儿，你的诞生

便是我的涅槃

生命在不断的延续中

抵达一种永恒

黑色的初生之瞳

是煤的燃烧

是夜的熔化

是生命的澄清

是新的早晨

54

囚在病中的诗人

会怀念死亡

怀念那片洁白的雪地

怀念书案的稿纸

他会想到

应该写下一些诗句

囚在病中的诗人

将他的诗句

建筑起一座桥梁

蓝色的海面延伸

让满世界的病人

瞻望生命的超越

55

病中的诗句

总带有火焰

它先焚烧了自己

然后焚烧了稿纸

焚烧了雪地

焚烧的灰烬

为了寄给影子

寄给另一个世界

能否收到没有关系

两边都没有地址

57

灰烬

死亡的蝉蜕

生命的形式由此转换

那条腾跃而升的龙

它是谁

我们于它

又是谁

当然

太阳认识它

亦认识我们

太阳注视着死亡与万物

迷宫一般的交集

灰烬

两个世界之间的门扉

58

雨前的伞

撑开在无聊中

羞涩的云

游荡在虚空中

性爱的床

陷落在阴影中

我们左脚上抬一寸

右脚便下陷一寸

总是原地踏着步子

我们以为在上升

其实在下陷

一双脚印愈来愈板结

愈来愈森冷

59

太阳之下无新事

悲剧一再重演

我们的选择

是无奈中选择无奈

抽红的海面

是自己的面颊

浪峰上的落日

是自己的悲哀

举螯而怒

只是面向自己

我们无奈承受着

太阳每日蜕下的皮屑

世界的某处角落

以失败安慰自己

60

我们是残缺的

所以太阳也是残缺的

我们以太阳的名义

发动一场场战争

填补自己的残缺

不料填补的是一个深渊

我们贩卖死亡

又收购骨灰

试图赚取太阳的金币

但我们注定两手空空

我们与太阳

都是苍白的

61

墓碑上的名字

每时每刻醒着

等待一声呼唤

但我们却发不出声音

我们的嗓子眼

梗着一块石头

墓碑两边的世界

那边更好

谁也无法说清

惟清明之绿的蔓延

将一处处伤口

覆盖为风景

63

雪

并非死亡

雪覆盖死亡

雪

并非灰烬

雪是一页白纸的期待

雪站了起来

是雪展开羽翼

向着太阳翩飞而去

它曾经的痛楚

空气的蒸发中

转换为另一种存在

雪

是自由的

日光中灿灿生光

旋转着火焰

64

一树梨花是一个过程

我们亦是一个过程

世界并无终极

只是转移呼吸

呼吸在生死的轮回转移

在延伸的诗行转移

一首无字之诗

虚无中穿越，闪烁

庄晓明，1964年4月出生于江苏扬州。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九三学社会员。《扬州诗歌》主编，扬州诗歌学会名誉会长。

 供稿：原作者 | 责任编辑：牧 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