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晓明 | 重构中国诗歌的序列

2023-5-7 16:47| 发布者: zhwyw| 查看: 55687| 评论: 0|原作者: 庄晓明|来自: 扬州市诗词协会

重构中国诗歌的序列

庄晓明(江都)



   中国诗歌,是中华文明大厦的一根最为持久最为有力的主要支柱。诗经,楚辞,汉乐府,古诗十九首,陶渊明为代表的魏晋南北朝诗,唐诗,宋词,元曲,明清格言诗,五四新诗,一个令人骄傲的延续不断的诗歌发展序列,虽有波浪的起伏,但总在顽强地前行。


   鲁迅先生有一句话影响很大,就是说好诗至唐已基本做完。这句前置词不清的话如果厘清一下,应该指的是五七言诗。而真正的问题,还是对唐诗宋词元曲之后的中国诗歌史的理解,二十世纪以来已形成教条,以一句“明清小说”抹去了这段时间的诗歌,认为没有大诗人,这是不公平的,也是明显地与现实不符的。打破这种教条,为诗歌史获得一种新的视野的划时代人物,是台湾现代诗人纪弦,他将人们习惯称呼的“诗歌”分成“诗”与“歌”,指出它们可以各自发展,从而为“诗”赢得了广阔的空间,当然,纪弦理论的重要意义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获得足够的认识,其历史意义尚未充分体现出来,但在某种程度上,已改变了人们对现代新诗史的认识,例如,当代的一些诗人学者已认识到,鲁迅先生的散文诗集《野草》,与郭沫若的《女神》一般,同为新诗的奠基之作,而其深邃的诗意,更过于《女神》,并使中国新诗的起步时期,就获得了世界水平的意义。现在,我将纪弦的“诗”理论继续从五四新诗倒推回去,整个中国诗歌史皆由此获得了一种新的观照(为了行文的方便,文章的有些时候“诗”仍以“诗歌称之”)。


   我一直以为,中国传统的文学批评存在一个很大的缺陷,尤其是对诗的批评,将诗人创作的“诗”的形式划分的极细,如赋、诗、词、曲、新诗等,自然,这并非坏事,但研究者却往往一只牛角钻了进去,不能出来,失却了全局的眼光,没能在“诗”这一总题下给予很好的综合。首先,这一缺陷使多种“诗”的形式均有涉猎或建树的诗人的形象,由立体而平面下来,甚至片面下来。例如北宋的秦观,一提起秦观的名字,一般读者眼前马上浮现出的,是一个多愁善感、弱不禁风的婉约词人形象,联想到那些“春去也,落红万点愁如海”“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之类的词句,而忘了在他的五言诗中,还有另一番景象,“一雨复一阳,苍茫飓风发。怒号兼昼夜,山海为颠蹶。”《海康书事》,“晚遭李陵祸,愤悱思远托。高辞振幽光,直笔诛隐恶”《司马迁》,或空阔苍茫,或慷慨热血,均给人以另一个向度的震撼。其次,使许多名篇的文体暧昧不清,如欧阳修的《秋声赋》,苏轼的《前后赤壁赋》等,一会儿当作赋,一会儿选入各种文选,其实在“诗”的意义上,它们就是散文诗,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


   诗歌史上需厘清的问题很多,包括我们自认已很熟悉的元曲。诗歌史上,历来将唐诗、宋词、元曲并称,但对于元曲的内涵,却一直存有分歧。依我的理解,元曲作为一种诗性文学,实应包含小令、散套,与杂剧,小令、散套作为“词”的一种延伸,归入纯诗体应无疑义,但仅以元小令、散套来与唐诗、宋词鼎足而三,无论是一流诗人的数量,还是作品的总体分量,皆显不足。至于元杂剧,在诗歌史上一直被推在“边缘”状态,没有受到认真对待,实为诗歌批评的失策。其实元杂剧在很大程度上,相当于西方文学中的诗剧,而且比西方文学中的诗剧还要近乎诗。如英国诗剧的主体构成就是一种素体诗,莎士比亚的剧作,我们常见的朱生豪译本改写成了散文体,而在英文中,它的主体是以素体诗写就的,相当于元杂剧主体构成的散曲部分。元杂剧的散曲部分,不仅是剧中人物的歌唱,同时也可以作为诗歌来阅读,朗诵,最好的元杂剧往往不以戏剧冲突胜,更像是一部由歌唱的抒情诗组合而成的大型叙事诗。尤其今天,元杂剧、明清传奇这些中国古典诗剧,它们的原本大多失去了舞台演出的可能,更属于一种案头阅读的诗的文学。英国文学史中,讨论戏剧时,把莎士比亚的诗剧请进来;讨论诗歌时,同样把莎士比亚的诗剧请进来。并且英诗的选本中,亦有适当的篇幅给了诗剧中的华彩部分。


   元曲,需在新的“诗”的视野里,进行梳理整合,而明清格言诗,则需要更多的发现,重估。过去一提到格言诗,往往联想到历史上的中亚或中东地区的那些大诗人的杰作。其实,中国也是一个格言诗大国,尤其在明清的时候,发展到了一个高峰,那些过去以清言小品或语录形式出现的明清格言诗,完全可以加入汉赋、唐诗、宋词、元曲的序列,代表着一个时代的诗歌乃至文化的风貌。先秦格言诗,是中国古典格言诗的源头,也可谓第一个高潮,老子,孔子,庄子等,皆有许多格言诗杰作。但先秦时期,尚未有格言诗体的自觉意识,老子,孔子,庄子的许多格言诗还要到他们的著作中去收寻。先秦之后,中国古典格言诗仍沉潜着,以各种散落的状态出现,待到了明清,古典格言诗的创作突然奇峰突起,蔚然大观,不仅有了自觉的文本意识,更出现了一批大师级的作者。洪应明的《菜根谭》,屠隆的《娑罗馆清言》,陈继儒的《小窗幽记》,吴从先的《小窗自纪》,吕坤的《呻吟语》,王永彬的《围炉夜话》,张潮的《幽梦影》等等,皆是这个时期杰出的格言诗集,将这些作品称作暧昧的清言小品、语录体等,实在显得不伦不类,远不如在“诗”的意义下,以世界通用的格言诗的指称来的清晰。可以说,明清格言诗人的成就,决不在同时期的以诗词为正统的诗人之下,而在诗歌史上的地位则更为重要,因为他们开创出了许多新的诗境,汉诗语言也获得了进一步的解放。


   诗歌序列排到百年新诗,就在眼前,头绪纷乱,但有个焦点问题我想讨论一下,就是新诗的形式问题。关于这个问题,我曾写有专文《新诗所需的形式就在那儿》进行澄清,这里,我想再阐述一下,许多理论家念念不忘的新诗形式的建设,根本就没有必要,因为新诗所需要的形式已经在那儿了,就是当今许多诗人们运用旧体格律所进行的数量巨大的创作。过去传统的看法,一直把旧体诗称为文言诗,将之与文言文章不分青红皂白地倒入了一个筐中,好像新诗与之是一个断裂,其实并非如此。中国古典诗歌与古典文言文章,实是两种写法,两种语言路子,这一点从汉魏五言诗兴起后的中国诗歌来看,尤为明显。


   诗歌与文言文章最初自然都来源于日常口语,但日常口语进入诗歌与进入文言文章后所呈现的方式是不一样的。早期的文言文章因为要适应竹简之类的书写,就要对口语进行凝练,压缩,尽量地以简少的文字,准确地表达出日常口语的意思,并由此形成了文言文章的书面写作传统,与日常口语疏离开来。在文言文章的写作传统中,一个人如果不对前人的作品进行认真的学习,他就不可能写出一篇像样的文章;而诗歌由于本身就篇幅短小,且有着传唱功能的分担,因此在书写上,就没有文言文章那样要求对口语进行压缩的压力,它所要求的,是进入诗歌的日常口语要符合诗的每行字数的规定,以及音韵格律等等的要求,并有时为此进行某种置换,重组。在诗歌的写作传统中,每个时代的诗歌写作,都与这个时代的日常口语保持着密切的关系,一个人即使没有认真读过前人的诗歌,但只要他了解了诗歌的基本形式要求,也能写出像样的作品,顶多是显得浅白。


   中国古典诗歌一直以抒情诗为主体,而抒情诗的本质就是一种心灵的独白,这种独白方式,决定了启动诗歌语言的动力,必然是口语。毛诗大序:“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歌吟之……”极形象地说明了诗歌由口语升华而来的途径,亦是诗歌多神童这一现象的最好注释。英国大诗人蒲伯便是“幼有夙慧,自谓出口喃喃,自合音律”。而我国唐朝大诗人杜甫在他的《壮游》一诗中,亦有这样的自传:“七龄即思壮,开口咏凤凰。九龄书大字,有作成一囊。”除了表明诗人很早就能随口吟咏出美妙的诗句,在这“咏凤凰”与“书大字”的前后顺序中,亦显然有着意味深长的信息。


   实际上,“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等,无不是千载之下仍常新的口语。当我们读到更近一些的曹雪芹的《好了歌》:


世人都晓神仙好

只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

荒冢一堆草没了

……

——曹雪芹 《好了歌》


   这与文言有什么关系?诗歌语言的有时显得像文言,只是由于被格律扭曲得过度的错觉,而且,诗歌的每一阶段的发展,当被格律扭曲的过度,偏离了日常口语,疏远了读者时,最终都是清新的口语出来拯救。这就是我们读文言文章时,往往觉其有一种古董味,而读那些优秀的诗篇,无论时间多么久远,总觉得清新如昨的原因。


   因此,今人所创作的新诗与旧体诗,都是诗歌这一大家族的兄弟,它们的语言都是来自当今的口语,是当今的口语绽放的姊妹之花,根本没有必要囿于各自的成见,陷入各自的圈子,闹出为新诗寻找格律诗体这样钥匙就挂在自己身上,却到处寻找入门钥匙的滑稽场面。完全可以说说,许多人梦寐以求的新诗的形式,其实就是当今的诗人们运用旧体格律所进行的数量巨大的创作,成为了自由的新诗在形式、诗体上的一种对应,补充。这些今人运用旧体格律所进行的诗歌创作,承继了先人的完善完美的形式,严密的平仄、对仗、音韵的体系,它们的创作,不仅补充了新诗未能,或无法涉及的诗意空间,而且在某种意义上,可以成为新诗的一种依凭,使新诗尽管放开手脚地去自由地创作,创造,不断地为诗歌开拓新的疆土。今天,中国诗歌的写作生态状况,应该说是再好不过了,诗人们惟一所欠缺的,我曾在别的文章里说过,就是一种强大的精神力量,那种寻到自己的诗歌价值皈依时,获得的一种自信、从容的风度。


 供稿:原作者 | 责任编辑: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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