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桂林 | 它们仍将会留在镜中

2022-12-11 20:59| 发布者: zhwyw| 查看: 29254| 评论: 0|原作者: 王桂林|来自: 八十八亩水田

它们仍将会留在镜中

——自传体诗集《不断追问的旅程》抄读札记

文/王桂林



   博尔赫斯五十岁那年,写过一首题为《界线》的诗:

   有一面镜子,最后一次望见我,
   有一扇门,我已经在世界的尽头把它关闭。

   他将生与死用一扇门隔开,将过往的生命用一面镜子再一次呈现。但他在这里用镜子呈现的,与其说是回忆,毋宁说是遗忘。因为他在那一刻感到的是,“死亡消磨着我,永不停息”,他在那一刻听到的是死亡的齿轮永不停息的转动声。

   但是当我也五十岁,因为一个偶然的念头写出这首诗体传记,我却在同一时间看到了无数面镜子和无数扇虚掩的门,在同一时间听到了死亡的齿轮转动和生命的新芽破土那巨大的隆隆声响。


   我为此感到幸福。因为博尔赫斯在另一首诗里还说过,“万物存在于此刻”。

   仿佛瞬间,那逝去的,深埋的,久远的,突然一下子复活并一起涌现出来,令我猝不及防,头晕目眩。

   是的,生命有无数的界线。正如“脸/在一日的晨昏,在镜中/留下了数以千计的反影”。这界线有时被我们人为地划定,有时被地域和历史自然地分割,这些节点都会在我们生命中留下印痕。于是当我回首,无论已过去多少年,历经多少悲痛和欢欣,这些界线仍会在时间的烟云中闪闪发光。而且,当我再一次深入其中,细细品味时间和命运给予我的馈赠,即使从来都不曾甜蜜过,它们仍旧会散发出挥之不去的生命芳香;当我凝望并试图述说它,它们都会从镜中走出,并转身,让我看到它们那令人惊讶的侧影,即使最终,

   它们仍将会留在镜中。



   及至今天,当我早已过了知天命之年。回忆生命中曾经的点点滴滴——也正是这些点滴构成了一个个人的历史——我仍然忍不住“悲欣交集”。

   历史从来都不是一条直线,可以顺着一个头捋到另一个头。一个人的历史,也不仅仅是一条由时间构成的单向河流。它漶漫,回流,甚至分叉。每一阵风,都有可能改变它的走向;每一阵哪怕来自天边的雷声,都有可能使它陡然变色,哆嗦,乃至停滞。

   历史由事件构成,又被孤立的事件一次次涂改。一个人心灵的历史也是如此。它更多地是由于深藏在时间烟尘背后的一次次颤动,一次次怀想和追问——即使这怀想和追问并不为许多人所知,也不对许多人产生价值和意义。


   我知道,历史不能被重写,也无法被第二次看见。即便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历史,再一次述说时,也已不复当时的真实。

   ——正如激流不能为倒影造像。

   如是,我当年在五天时间里写出的自己五十年过往的片段,就不一定能够确认,它就是我人生真实的一部分,甚至它还极有可能全都是泡沫,灰烬,乃至幻影。尽管我重返那些时光时它给予了我肉体和灵魂的双重洗礼,我依然不敢断定,这就是我逝去的年华,是时光在我身心刻下的一道道印痕,我在写作时也真正忠于了历史,忠于了自己。

   ——它还有待于时间再来进一步追问。



   重读自己当年这些回忆与书写,叙说与倾诉时,我似乎觉得当时应该将想要表达的都表达出来了。但当我决定再一次抄写时,却仍感到言犹未尽,有话要说。

   在这首长诗里,在我一次又一次对自己——同时也对自己生存的时代——的思考和追问中,除了因对生命意义的探寻而产生的苦闷与痛楚外,更多的,我感到的是一种身份的焦虑。

   这个身份,当然包括作为一个社会的自然人的身份,但主要的,还是自己作为一个诗人的身份。因为诗人从来就不是一种职业。他无法为物质世界创造任何财富,也不能为社会贡献其他服务。充其量,诗人是一个心灵的对话者,词语的调酒师。正如我致邵风华的一首诗中所写,“一个诗人,除了斟出各种泡沫和花式/还能给世界带来什么?”

   他不像一个医生,无论在诊所还是在家中,都能以一个医生的身份自居。他可以用医术祛除病人身体的病痛,也可以通过医学,给予家人身体与精神的双重安慰。


   但是诗人做不到这些。大多数时候,无论在他的工作单位,还是在家人面前,他都不敢声称自己是一个诗人。他甚至会刻意隐瞒自己的诗人身份,将诗情深藏在庸常生活的烟尘底下。因为他清楚地知道:诗歌,无法为别人提供任何现实意义上的帮助。即使,人们需要一种精神和心灵上的抚慰与关怀,也不一定需要一个诗人来进行。

   这是诗人必然的尴尬。是现代诗人的命数。也是这个时代的悲哀。

   当然在这里,我并无意为诗人正名。名分,在一个人的生命中,永远是退居其次的东西。我也无意乞求这个时代,让诗人昂首挺胸地在人群中行走,甚至回归到他们昔日的光荣。

   我只是祈望,在今天,当物质生活愈来愈丰富,这个时代可以在各种名分中自然而然地为诗人留下一席之地,使诗人在说出自己的身份时,不再被人们嘲弄、厌恶与不屑,不再遮遮掩掩,羞愧难当。

2022年12月7日,于黄河口诗歌收藏馆



   王桂林,六十年代出生,八十年代开始写作。曾获首届汉城国际诗歌奖、第四届中国长诗奖、第二届博鳌国际诗歌奖、第五届卡丘沃伦诗歌奖、第六届大河诗歌双年奖。受邀参加罗马尼亚萨图马雷国际诗歌节和古巴哈瓦那国际诗歌节。著有诗集《草叶上的海》《变幻的河水》《内省与远鹜》《新绝句:沙与沫》《嘤鸣集》《柏林墙与耶路撒冷,或曰词的喜悦与困扰》《移动的门槛》、随笔集《自己的池塘》、楹联书法集《年课》等。


供稿:原作者 | 责任编辑:牧 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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