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徐敬亚老师郑重地告诉我们,写诗的时候,有“摇身一变”的感觉。我想,那个神圣的时刻,卑微的诗人就是宇宙的中心,可以主宰世界万物,可以飞越命运关山。没有这种身份突变,没有这种地动山摇的灵感,写诗的火候恐怕还不到。诗人,用不着气馁,只要静心修炼,终有一日,你也会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诗人。 当我们摇身一变 徐敬亚
“摇身一变”,是我们热爱诗的全部理由。当我们把生命推进到“诗”的界限之内,一扇大门便豁然敞开:我们忽然可以对自我生命坦露与操控,恣意地!——那是由于诗命令潜意识打开了黑暗的开关。同时,全天下的字典一齐向我们靠拢,词语绕身而飞,我们忽然获得了对语言的拼接与粘合的权利,恣意地!——那是诗替我们没收了一整套的、“社会制度般”的世俗“语言之牌”,给每一个词语都安插上了不讲理、但却最有意思的自由翅膀。 普天之下,什么能让我们如此自由飞翔:写起诗来,平素红尘中卑微的我们忽然灵魂出窍,如骤然挣开枷锁……失去了社会身份,我们自由得如鬼魂,高贵得如帝王。当我们随意指点万物,鸟瞰人生的那一刻我们就是神。当字典里的全部汉字由我们信手拈来之际,我们就是千军万马的三军统帅…… 写到这里我内心忽然一丝暗淡,我想改变一下行文的方向。这方向我说了算,我想改变它立刻被改变——我是说,写诗的人们啊,你们真的愉悦吗?真的自由么? 愉悦,属于一种轻微的、暗藏着的快乐。自由,也并不是每天向东南、向西北各走一百步。愉悦者更多的时候可能是一个痛苦者。自由的人也一定是朝着某一种方向,可能非常坚定与狭窄。 写一般的诗或一般的文字,可能是轻松的、自由的。但要写出好诗,一定不是自由的!好诗其实是一个藏宝处。它一定暗存有某种固有的路径,一定是某一个点对应着另一个点……有的时候我们实在说不清是我们在黑暗中摸索出来一首好诗,还是一首好诗在暗中指引着、规定着我们?写诗的路从来不平坦。我们常常被堵塞在路上,像东三环上满屁股红光的车流……一丛又一丛的意识拥挤在一起,没有人能够理出它们的头绪……我想,意识一定比蚕丝还要细微。它可以抽得很长很长,而且它常常突然中断……平时的意识中断你可以把它找回来,写诗时候的意识中断你休想找回到过去的瞬间灵光……就算找回了意识,下一步更难办的是意识的转化。 世界上没有一首诗是按照美学家指示写出来的。可以说,遵照克罗奇《美学原理》的说法,我们一生都在培养自己的“直觉品”。但是为了让直觉品转化为诗,却费去了我们一生的时间。如果画一幅路线图,每一首诗都可以翻译成一幅离奇蜿蜒的路线图。诗人们一次次“遇岐路泣之而返”,一次次跌倒……如果词语也能刺伤皮肤,南墙也能在额头上画出肿包,把写诗的人画像拿出来一看,鼻青脸肿者满身伤痕…… 可是不,不写诗的人知道什么叫妙手偶得吗!有什么能比把一首诗凭空写出来更了不起。可以和写诗本事相比的,世界上只有炼金术士与魔术师。大概,还有化学家…… 只有在写诗的时候,你才能感到精神与肉体是分离的。你坐下,让思想升起。你抓到意识,向前走,再向前,马上就要抓到了……这时候眼睛看见了东西,你说滚开眼睛。耳朵听到了声音,你说滚开耳朵……再过一会儿,脚麻了。你不能说滚开麻了。因为你真的麻了。 经过了多少艰难曲折……你摇身一变,终于成了神仙。抓住了自己头发的人,真的升上天空,成了一座山。真是奇怪呀,诗明明是从你自己身体里产生出来的,诗却高过你。于是,当你爬你自己制造之山时,那超过你身体高度的部分,就代表着你下一轮转世的方向。每一首诗都存在着千古流传的可能性,哪怕可能性非常小。因为写出一首诗的人获得了无限的权利。一行行语言的排列千秋万代属于你。 诗,是一座伸缩自如的山。在不同登山者的面前,山的高度并不相同。有的人一跃而过,如履平地。有的人甚至登成倒悬,山在他眼里就是一片洼地。也却有人登得津津有味,爬出了十八盘,看到了迎客松,甚或如登上珠穆朗玛……不可思议的是,诗之山格外喜欢积攒登山者。登的人越多,山越发是不断地增高、增高。一直高过当代天上的云朵,一直高过后世的墓志铭……
2024-10-10北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