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瑞芳 || 红楼人生五大事：生、饮、睡、爱、亡
红楼人生五大事：生、饮、睡、爱、亡 作者：马瑞芳
西方著名小说家兼小说理论家佛斯特在《小说面面观》中提出，用生活主要事件探察人物是小说家的主要手法。人生主要事件有五：出生、饮食、睡眠、爱情、死亡。套用佛斯特的观点看《红楼梦》人生五大事件，小说家曹雪芹的活儿真是做绝了。 优美别致、富有哲理意味的人物出生 贾宝玉前身是赤瑕宫神瑛侍者，凡心偶炽，欲下凡造历幻缘；神瑛侍者每日用甘露灌溉绛珠仙草，仙草受天地精化，修成女体，神瑛侍者下凡，绛珠仙女也下世为人，要用她一生的眼泪还报神瑛侍者的灌溉之恩。神瑛绛珠的优美神话是《红楼梦》男女主角的生命灵根，甘露化泪是宝黛爱情别致的诗意表达。 更有意思的是，宝玉衔着一块驱除邪祟、化凶为吉的通灵玉来到人间。石头是担任部分叙事任务的角色，是作者的化身。《红楼梦》长期以《石头记》为书名。关于这块石头，脂砚斋评《石头记》甲戌本说得最清楚。“石兄”是空空道人对青梗峰下顽石的谐称。这块石头哪儿来的？小说写：女娲炼成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剩了一块未用，弃在青梗峰下。这石头见众石俱得补天，自己不堪入选，自怨自叹，悲号惭愧。以“蠢物”自称的石头向空空道人要求到红尘一游，变成晶莹宝玉，衔在贾宝玉口中来到人间，记录红尘往事。通灵玉，是无材补天的顽石，是“假宝玉”。“石头叙事”是把思想艺术双刃剑：无材补天的情根之石承载着曹雪芹深邃博大的思想；石头叙事是《红楼梦》对小说叙事方式的重要贡献。 黛玉尚未出世，前身已做足冰雪聪明、死于对爱情渴望的准备。曹雪芹对林黛玉出生的描述像神韵诗，有味外之味：绛珠仙草生在灵河岸上，暗寓绝顶聪明；长在三生石畔，暗寓为爱生生死死；修成绛珠仙子后，终日游于离恨天外，暗寓生活在离情苦绪中；饥则食蜜青果为膳，“蜜青”音谐“秘情”，封建礼法不容许的爱情是她性格的构成要素；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音谐“惯愁”，是林黛玉的个性基调。 《红楼梦十二支•第二支•终身误》揭示贾宝玉的婚姻归宿是与薛宝钗齐眉举案却终不忘林黛玉。宝钗的美丽曾令宝玉心动神移，宝钗的贤淑在贾府有口皆碑，而贾宝玉为什么选择林黛玉且无怨无悔？因为钗黛为人绝然不同，而为人跟出生有关――林黛玉是“阆苑仙葩”，薛宝钗却有“从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 看宝钗扑蝶嫁祸林黛玉，看宝钗对待金钏儿之死的残酷，就可体味到热毒发作时表现的人性之恶。 《红楼梦》巧妙隽永地描写人物出世，这在古今中外小说名作中绝无仅有。 多彩多姿、一笔数用的饮食 《红楼梦》可算古代贵族之家的“食谱食经”。它的饮食描写是故事发展、人物性格、文化世态不可或缺的有机组成部分。 林黛玉进府第一顿饭，贾母正面独坐，黛玉和迎春三姐妹旁陪，李纨捧饭，凤姐安箸，王夫人进羹。“旁边丫鬟执着拂尘、漱盂、巾帕，李、凤二人立于案旁布让，外间伺候之媳妇丫鬟虽多，却连一声咳嗽不闻”。什么叫诗书礼乐之家的礼数？什么叫宗法社会宝塔尖的气派？一顿饭，写得活灵活现。 什么叫“安富尊荣”？什么叫“豪华靡费”？请看贾府的玉粒金莼： 吃菜？有暹猪、龙猪、汤羊、风羊；糟鹅掌、糟鸭信、烧野鸡、炸鹌鹑；牛乳蒸羊羔，风干果子狸；牛舌鹿筋狍子肉，熊掌海参鳟鳇鱼…… 喝酒？有金谷酒、屠苏酒、惠泉酒、合欢花浸的酒、西洋葡萄酒…… 用饭？有松瓢鹅油卷、螃蟹馅小饺子，上用银丝挂面、御田胭脂米、绿畦香稻粳米，碧糯、碧粳粥就着野鸡瓜；还有甜点：枣泥馅山药糕、桂花糖蒸新粟粉糕、奶油炸小面果、奶油松瓢卷酥、琼酥金脍内造（皇宫）点心…… 山珍海味吃腻了？来点五香大头菜、油盐炒枸杞芽儿、东府豆腐皮包子…… 饭后茶？有枫露茶、六安茶、老君眉、普洱茶、女儿茶、杏仁茶，用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小茶盘、脱胎填白盖碗端上来…… 鹿肉宴、螃蟹宴、仲秋宴、元宵宴、怡红夜宴……美食美器美章法，是宴会，是诗会，更是人情集纳，吃出盎然情趣，吃出灿烂文化，吃出性格命运！ 奇思迭出、睿智蕴藉的人物睡眠 贾宝玉走进林黛玉午睡的潇湘馆，凤尾森森，龙吟细细，一缕幽香伴随林黛玉“每日家情思睡昏昏”的感叹从帘内飘出。 薛宝钗走进贾宝玉午睡的怡红院，“仙鹤在芭蕉叶下睡着了”。袭人不失时机地外出，宝钗身不由己坐在袭人位上绣鸳鸯戏水，好像已坐上宝二奶宝座。煞风景的是贾宝玉在梦中喊骂起来：“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 至于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从秦可卿卧室的香艳描写，到贾宝玉梦境的奇幻笔墨；从宛如大将布阵、堪称小说总纲的《新制红楼梦十二曲》，到丝丝入扣的梦幻心理；无一不绝，不一不精。 荡气回肠、如诗如画的爱情 用艺术实践说明：爱情不仅是爱情，爱要成为一个人，大写的人，诗意的人。他让宝玉做“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宣言：他为宝玉创造“意淫”（即体贴）专用词；他定下黛玉“情情”，宝玉“情不情”的基调；他将黛玉一次次“还泪”其实是二人感情发展娓娓道来，如山阴道上行，美不胜收。 宝黛爱情从前世情定，到少小无猜，从互相试探到情投意合，黛玉泪尽夭亡，宝玉悬崖撒手。宝玉讨厌仕途经济、国贼禄鬼、文死谏武死战，林姑娘从不说这样的混账话，这是宝黛爱情的思想基石；越爱越吵、越吵越爱，“越大越成了孩子”是宝黛爱情的特殊表达方式；葬花吟、柳絮词、题绢诗……是宝黛爱河之浪花。 黛玉觅求浪漫的心灵契合，宝钗追求现实的婚姻形式。木石前盟和金玉良缘盘根错节，互为陪衬。宝玉的爱情是他内心深处的呼唤和选择，宝玉的婚姻却不是他自己的事，而是贾府大事，最后成了护官符上“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和“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的联盟。 贾宝玉追求林黛玉并为薛宝钗暗恋的同时，对十二金钗个个以香花供养之，精心呵护之，爱博而心芳，是个自觉而坚定执著的女权主义者。 面面生风、寓意深刻的死亡 虽然我们无缘看到曹雪芹写黛玉之死和宝玉出家，但晴雯之死可看作黛玉之死的预演：深文周纳的罪名罗织，撕心裂肺的死别场面，“远师楚人”的泣血祭文，“群芳之蕊，冰鲛之縠，沁芳之泉，枫露之茗”至纯至净的祭品，《芙蓉女儿诔》“自为红绡帐里，公子情深；始信黄土垄中，女儿命薄”和《好了歌解》“黄土陇头送白骨”句遥相呼应；晴雯是黛玉的影子，祭晴雯实祭黛玉，可以推测，曹雪芹笔下林姑娘之死肯定感天动地。 《红楼梦》次要人物秦可卿之死，一场公爹儿媳通奸导致死亡的丑事成为小说家驰骋艺术才思的大手笔。贾府族长贾珍是焦大所说的“每日家偷狗戏鸡”的“畜牲”。“秦可卿淫丧天香楼”本是曹雪芹描写贾府纨绔的重头戏，后来曹雪芹应畸笏叟要求删去，变成不写之写：贾珍如丧考妣，“恨不能代秦氏之死”，不成体统；尤氏托辞犯病撂治丧挑子；瑞珠触柱而死，宝珠为秦氏披麻戴孝；对秦氏之死贾府上上下下都有些疑心……写得扑朔迷离。写丧事，写出人物，写出风俗，写出人生百态，写出泼天富贵下深藏的危机，就像一幅《清明上河图》。 红楼人物的人生五件大事，伴随春花秋月、夏雨冬雪，在“钟鸣鼎食”的荣国府、“天上人间诸景备”的大观园徐徐铺开。曹雪芹以他对人生的烛照洞见，用独特洗炼的文笔，从单调平凡的日常生活中，捕捉炫目的人性光环，表现博大的道德关怀，既有磅礴气势又有柔情蜜意，不断给读者以阅读惊喜。在《红楼梦》中，自然和人物谐合无间，文化和人物天衣无缝。读者在品味人物的同时，似乎还做了一次大自然及古典园林的朝圣之旅。 原载：《文史知识》2006年第3期 马瑞芳 (1942～)，女。回族，山东青州人。1965年毕业于山东大学中文系。历任山东大学中文系讲师、副教授、教授、博士生导师，古代文学学科学术带头人。中国作协第五、六、七届全委会委员，中国红楼梦学会常务理事，山东省作协副主席兼散文创作委员会主任，山东省第七、八届政协常委，省第十届人大常委。1985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专著《蒲松龄评传》《聊斋志异创作论》《幽冥人生》《神鬼狐妖的艺术世界——聊斋人物论》《从聊斋志异到红楼梦》《马瑞芳讲聊斋》等，长篇小说《蓝眼睛黑眼睛》《感受四季》，散文随笔集《学海见闻录》《假如我很有钱》《野狐禅》《女人和嫉妒》《漏泄春光有柳条》等。《蓝眼睛黑眼睛》获全国优秀长篇小说奖，《学海见闻录》获全国纪实文学奖，另获全国首届女性文学创作奖，并多次获山东省优秀社科成果奖、刘勰文艺奖、全国及山东省散文奖。 荐稿编辑：云帆沧海 | 责任编辑：风 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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