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驿 | 在屋顶上(小说)

2023-7-4 11:38| 发布者: zhwyw| 查看: 43994| 评论: 0|原作者: 武陵驿|来自: 《作家天地》杂志社

1


气温升高,正午阳光白花花,如同雅拉河不小心洒溅出来的一大片水。早上的确飘过一些墨尔本典型的阵头雨,水泥地上暗绿苔藓闪着汗珠似的光;赭色琉璃瓦面踩上去滑滑的;几棵柠檬树压弯了苔藓色的枝桠,仿佛天上真有一棵大树挂黄灿灿的果子,影子一直垂落到李奇的面门上。他瘦削如柠檬树枝桠的身子摇摇晃晃,爬上豪颂恩最惹眼的这幢法国新古典洋楼的一楼房顶,拆开了檐头盖着的落叶网。站在这个高度,可以看清许多平日里无法看清的东西,比如,女人粉色吊带衫似乎吊不住白嫩的乳房。

女人追着小狗,短裤和大腿闪着白光,好像鱼儿跃出水面,她对屋顶上的李奇说,你那个朋友穷疯了!在我花园里随、地、小、便!

小斗牛犬对李奇装满奇奇怪怪工具的面包车失去了兴趣,跑得特别快。女人后面还跟着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李奇失去了欣赏白皙美女的心情,尽管他喜欢看小男孩跌跌撞撞张牙舞爪,还一个劲发出呵呵的叫声,多像他的儿子离开时的模样。从女人不晓得在这里穷人不可以叫穷人,可知她还没入乡随俗。墨乡习俗,把穷国尊称为发展中国家(是不是发达国家就不需要发展了?),把穷人称为有需要的人(其实谁没有需要),富人也不能赤裸裸地叫有钱人,而雅称丰富的人(大概穷人真的很无趣很乏味)。

有钱人家的狗,思想和吠叫也是丰富无比。斗牛犬冲着那个穿着肮脏工装短裤的人狂吠可知那也是一个有需要的人,长期生活高压、随时保持警觉和威慑,使他脸上沟壑纵横。没有一个地方会让维克特这样的人产生归属感,李奇和维克特一个样,在这个富人区里,他们都是他妈的有需要的人。

维克特满不在乎,他朝小狗吹口哨逗它玩,对女人做了一个无辜的表情,双手在屁股抹了抹,扭头大声对李奇说,芝麻,开门!

他穿过复古雕花大铁门,大摇大摆走了。

女人用手遮着浓烈起来的阳光。什么芝麻开门芝麻关门?她问。

李奇往屋顶架设便携式小梯子,左脚工作靴踩在梯子上说,他是我以前的老板维克特,常照顾我活干。

女人说,这儿活都干不完,找你做什么!

李奇挠着鬓角冒出来的胡茬说,借钱!

你老板找你借钱?你比他有钱?

我是Rich。行内人叫我“屋顶上的李奇”,有钱人李奇。

哈,稀罕!一个大财主来干这活,放得下身段。修屋顶发了财?

李奇又挠鬓角说,他们喜欢去皇冠赌场,他们输钱我赚钱,该着我发财。

女人哦了一声,放电的眼睛滴溜溜又在李奇身上转悠。李奇四十五六岁,自觉除了脸黑些、皮肤粗糙以外,外表基本过得去,但他颇有些心虚地说,瞎开玩笑哈。我这个有钱人,是站在富人屋顶上的。一个修屋顶的,永远发不了财。

女人白了他一眼:看你样子还算老实,原来也……

李奇的虚荣心又激发了:说真的,我还真中过乐透二等奖,几十万块钱呢,他们中的顶多几千块钱。墨尔本修屋顶这一行,我中的奖最高。他们都说我是一个屋顶上的有钱人。

——看不出嘛。

——跟您比,我这种算什么?自己穷开心罢了。本来中了个奖,还想玩三四年,没想到跟我老板去赌场,不吃不喝不睡觉,大杀几天几夜,一头栽倒赌桌上,就这样了。

李奇亮出自己的左手,仿佛骑士向美女亮出他战功累累的宝剑,那根无名指断骨没长好,第二节关节朝外突出一截,见证了那个赌得满嘴起泡、手气背到不可思议的黑暗时刻,他拼命捻牌,把手皮磨破了,愤然砸牌,敲断手指,留下一个终生记号。

女人又哦了一声,不晓得是不是信了。

李奇说维克特虽一直当老板,但比他还惨。所有家当装进一只行李箱,顶多再加上一张折叠床,在人家的后院租一个祖母房住着,每次离家前,在箱内衣服底层压一张百元钞票,如果运气不好,那就是他下面大半个月的生活费。

为什么每个修屋顶的都滥赌呢,女人的目光恨铁不成钢,落到他绽线的绿色套衫和脏兮兮的红色荧光背心上。修屋顶清天沟这行当在澳洲被尊称为生意人,算是尊重呢还是讽刺?这种正儿八经的职业称呼,按李奇想法,就是苦力;按维克特说法,那属于技术工种。他说这活可不是谁都能干的,可维克特自己从来不干,他是一个自由自在的生意人,雇了许多像李奇这样的人干活。李奇给维克特打工,好不容易熬到做工头,还是天天上屋顶,后来,李奇出来单干,仍不时从维克特那里揽活。

李奇专心干活,再也不说话了。女人一跺脚,也不理他了。

她左手中指上一颗粉色大钻戒闪闪放光。生气也能给美丽加分,要是维克特发现的话,一定会掏出手机拍视频上传脸书微信。她虽然生过一个孩子(李奇猜的,也许不止一个),左手腕上内侧还有几道蚯蚓状粉色伤痕,可身材依然带着海浪的曲线,眼神依然一旦黏上再也无法摆脱。

李奇怕看女主人。财富与美丽使她有丰富的资源小视别人。她家的大房子掩藏在浓荫中,七个睡房七个浴室,车库摆了五辆豪车,每个丰富的窗口都开向这个城市引以为傲的雅拉河。

不像李奇在西区贫民区的简陋租房,只有一个孤零零的窗口。半夜醒来,见到月亮永远是一枚冰冷的硬币。没来由的,硬币会变作一张特蕾莎修女似的老脸,皱纹宛如池塘层层迭迭的涟漪。李奇抓起手机摔向月亮,然后点上烟,无声无息地抽起来。毫无例外的一天又过去了,李奇离死亡又近了一天。


2


当天早些时候,维克特来找他,攀着扶梯,爬到齐屋檐说,这里真是好地方,现在我不想死了。

李奇差点从琉璃瓦上滑下来:你溜进房子去了?找死!

维克特说,房门开着嘛。操!女主人好水灵好正点。

小心她报警!

我以前也住这种房子。维克特说。操他妈!墨尔本上房顶的人里面有谁比我牛!

这话不假。在遇见李奇之前,维克特早住进了布里奇顿海滩烧着大壁炉的豪宅,红色真皮扶手,金枝链子吊灯,银餐具,高房顶,雕花立柱,车库里停着限量版马莎拉蒂,码头边穿热裤的靓妹清洗银色游艇……他的血管里流着的不是血液而是赌性,后腰上运行着一颗湖南小伙子的肾脏。他特意花巨资去株洲换了一颗20岁的肾。他说想想那些老家伙,定期换年轻人的血,有需要还可以换一颗心脏。李奇无法想象有钱人丰富的世界。维克特交了两个大陆来的很有背景的神秘朋友,在皇冠赌场的豪赌历史立刻捎带着蹿上了顶层私人博彩厅。博彩业七成收入来自贵宾厅。角子机、大厅哪里比得上伺候鲍鱼龙虾的顶层贵宾厅。湾流喷气机,千万筹码,高级按摩女转运等等,不光是这些,维克特说总统包厢,多少钱一晚,三万澳币!李奇,我介绍你几个迭码仔玩玩?

李奇输光钱后,有了点自知之明。有人大赢大输,李奇不然,总是小赢大输,不赢大输。三万澳币或十三万澳币有多厚他知道。但这又有什么用,老婆不是照样带着孩子跟人跑了。留给他一个只还利息的房贷,一辆等同于报废的二手车,还有堆满了后院和睡房的中国造保温材料:为了做维克特接下的一单政府项目,他特意从中国进了一个货柜的廉价保温材料,没想到项目取消了,搞得他天天搂着保温材料睡觉,半夜都会热醒。他说迭码仔我也认识好几个,他妈的全存心害死我。

维克特压低声音说,兄弟,没钱生不如死,好消息!我接了一单大生意,你也来,一起干,有钱大家赚!

老板你又输了?李奇停下手里的活。

操,李奇,不吉利!我怎么会拿血汗钱去赌,我是去买工具装备,我和他们日日夜夜辛辛苦苦准备了足足两个星期,累死我了。这活真不简单!

他们借给你的永远还不清!

不不不!他们不借钱给我,他们从别人口袋里借钱!

维克特说的他们不是李奇以为的他们。他说是在城内五金巷咖啡馆得遇贵人。他们为首的是一个白人老头,鹰钩鼻,面相绅士,做派大气,一看就是江湖大佬,叫布赖恩。他们共计五个领养老金的英国老头子——管道工,炉渣工,泥水工,电工,花匠。他们问维克特你会什么?上房修屋顶清理天沟,太棒了,我们就缺一个懂点新玩意儿的生意人。不需要赌运气,也不要什么暗黑科技,只要你是一个上房顶的家伙。一个上房揭瓦有经验的生意人就是行。让我们一起来做一单大项目!

李奇退开些,躲避建筑垃圾似地说,饶了我吧老板,我没钱没房没老婆!

维克特拍着大腿假装叹气,对着天底下最没出息的有钱人李奇笑着说,谁生来是穷命?

挂在柠檬树上的收音机活像一只溅了一身绿色油漆的笑翠鸟,大声聒噪新闻快报:据CNN媒体报导,大批人来自洪都拉斯等国,近日离开祖国,组成移民大篷车队前往美墨边境,非法潜入美国……

这就是他妈的穷命啊。李奇拿起水枪说,到处流浪,混口饭吃。去了美国,也还是上屋顶的命!

维克特眯起眼朝上望着水枪说,操,人穷志短。这次算我求你了,什么时候我拉下脸求人过!你就不让我有一次咸鱼翻身的机会!

李奇说,我不赌。

维克特说,操!这世界上有谁不赌?从还没生出来你就开始赌,从小到大,赌你能不能变成一个叫做成功人士的那个走狗屎运的家伙,区别在于你是不是输得起和赢的机会有多大。总有人会去赌,赌是人性,不是错。害人的只是你算计不足,控制力不够。

收音机还在说,……跳入河中,有人淹死。来自洪都拉斯的一个泥瓦匠说,没人能阻止我们进入美国,除了上帝。我们会继续前进……

这世上混蛋很多,被穷困淹死的混蛋比河里淹死的多得多。李奇踩得瓦片嘎嘎响,走到檐前,摸出皮夹,数清五张百元钞,他就剩这点钱,抽回两张,把三百元递给维克特说,这是最后一次。谁叫我把你的冲击钻卖了。

维克特手里攥着钱说,我喜欢你这样,兄弟。偷东西还带还钱。算我以前没白疼你。

但他还是不走。

算我倒霉,又去了一回皇冠赌场。李奇再加上一张钞票,心疼得直咧嘴。但他想到这单豪颂恩区的活差不多了,马上就可以收钱。

维克特鼻子凑到钞票上闻了闻笑了:你也好一口?我有好货。

李奇骂:谁他妈嗑药!

维克特下了梯子,回头竖起一根手指说,给我打电话,操,给你交个底,芝麻开门这种大项目,一辈子就那么一次!

李奇愣了一下,维克特又得意微笑:操,全城最神秘的地下洞窟,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的山洞,数不清的金条、钻石、珠宝……不来你一辈子后悔!

维克特走后,李奇关掉收音机。他居高临下,看着楼下绿草坪上的女主人、小孩、狗以及法式巨宅门口硕大的佛像。他的眼光穿过宽大的橡木门,落在客厅里的神龛上,香烟缭绕着菩萨的脸。

天空像一个透明瓶盖在女人丰隆的白色紧身背心上慢慢旋转,翘臀裹着明黄色短裙,她为什么要化那么浓的妆?她男人又不在这里。她对着小斗牛犬,扬起白玉似的手(他又看到了那几道伤痕),反复念着“坐”,好像唐僧在念紧箍咒,细碎的阳光穿透硕大的粉钻,好似蓝花楹飞散的碎花瓣。她在笑。李奇看得身子酥软,一屁股瘫坐在屋顶上。她改成“立”的口令,李奇单手支撑着站起来。斗牛犬不是李奇,也不是孙猴子,做错了多次。女人抹着汗,气得踹了它一脚。它尖声叫唤,窜到边上向小男孩撒娇。小男孩很开心,搂着狗头,喉咙里发出呵呵声。

女人撇着兰花指走进房子里。

二楼靠近洗手间,李奇刚刚换过的那根水管汩汩作响。李奇站到梯子上,这个角度配合贴满黑白大瓷砖的浴室中那面大镜子延伸了他的视线和想象力,女人的赤裸身子不再像脱离水面的鱼,而是一面月白色旗帜,迎着他飘扬。

李奇像一株屋顶上的瓦楞草,随着风和旗摆动。


3


——这个世界可不是笨蛋的,李奇。

维克特的声音在手机免提下显得特别高而尖:哈顿花园大劫案,没听说过吧?

李奇在屋顶清理水槽污泥杂物,发现了一个大喜鹊的巢。

维克特的声音突然压低:2015年还是2014年,复活节时候,金库守卫度假去了。英国发生的金额最大宗盗案哪,4天内连续潜入珠宝交易所地下金库,几百个保险箱,好几亿英镑珠宝,数不清的英镑现钞……

李奇数着鸟巢里面的四五个蛋。

——兄弟,听我讲。案发后,伦敦警方发现他们全是老头子,他们可不是街上头插粉色鸵鸟毛的金发小帅哥,惊天大案就是那帮老家伙们干的,上帝也不相信!法官不忍心重判他们,牢没怎么坐,他们全出来了,英国呆不下,就来澳洲新大陆发展。听清了,他们来了墨尔本,找到了我!攻克地下堡垒需要我!

李奇小心地将鸟巢移到邻近的树枝上。

——这个地下金库,就在墨尔本城中心。你当然不知道,但我知道。因为上帝老人家安排我在那里修过半个月屋顶和排水系统,我晓得进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山洞的咒语。我懂IT,只有我这样能上屋顶也能玩计算机的人才懂得怎么搞定那么多360度全方位探头,红外传感器,震动探测器……我给他们搞来了地库结构图,三道防弹门,四个密码锁,3.5吨重半米厚的金库钢门,根本没法撬开,假如你掉到30毫米防弹玻璃造的气压式陷阱里怎么样?死路一条,活活憋死在地下!

李奇坐在屋顶上,望着草坪上那条愚蠢的狗。女人训狗该有老长一段日子了,今天的妆容很简单,裙子短了。她整理裙子,显得特别端庄。她反复说着“坐”和“立”,边上那个小男孩两只小手抓着空气,呵呵乱叫,他也学会了,但狗还是不会。

维克特的声音越来越大,李奇把手机免提关掉。

——老家伙们就缺像我这样头脑发达的技术人才,他们死命邀我入伙。老头子里面一个耳背,不戴助听器,你喊破喉咙,他也听不见;两个糖尿病,定时吃药不说,还有关节炎、高血压、心脏病、前列腺肥大……一身是病。人一老,就与时代脱节,天才也得服老,干活还得靠像我们这样年轻的。

小男孩荷荷叫着冲上去,把狗的屁股直接按在地上。狗虽然笨,却不会因为笨而变得乖,它瞪大眼睛扭来扭去,小男孩把它前爪提起来,狗吐着舌头叫嚷不休,好多次逃脱了。小男孩咯咯笑着,在后面跟着跑,不知是追赶还是驱逐。后来,狗也喜欢这样玩了。

——李奇,你在听吗?我们在三四个布满涂鸦的绿色大垃圾箱内藏了大半天,等到天黑,箱内那个死人味道,太辛苦了。就是昨晚,等到警卫离开,我从消防楼梯上房,搞定探头和防盗报警,揭开屋顶下去,把他们一个一个从消防门放进来,我们一起打了个洞,进入电梯井,放下绳梯,爬到地下室,绕开了最最坚固的那道安全门,芝麻开门吧……

女人抹着鼻尖上的汗,眉尖紧蹙的模样很诱人。李奇的下身也绷紧了。他想起了弃他而去的老婆,当年他多么迷恋她,现在他又是多么恨她。她看不起他,把他最后的盼望和自尊给毁了。

——唉,操!哭死我们了。强力水钻机打了一个晚上,钻头都打爆了。老家伙们干起来是真狠!一个老家伙现场差点心脏病发作,还有个让我给他屁股上扎针。扎完了,骂骂咧咧哆嗦着重新开工。活没干完就翘辫子,不好玩!

狗也不比人好办。训狗这事如果交给维克特,可能早办成了。女人生气了。她没有骂狗,而是训斥小孩子不懂事,眼光露出一丝疲惫。她真美。美得没法形容。维克特觉得她是一个勾搭西门庆的潘金莲,但李奇知道维克特弄错了。这是一个缺少安全感总想掌控的女人,连一条狗一个小孩也不放过。

太阳从积雨云后面露出脸来,女人、小孩和狗一会儿都不见了。

——混凝土墙壁真他妈厚,今晚上还得去,我们要加添人手,你小子走运了,我向他们第一个推荐你!

——胡扯!我活没干完,没工夫听你吹牛!

李奇挂断手机。登上电梯豪宅的二层屋顶,视野又擘开一层,露出的不是菲利普湾的碧波,而是雅拉河从土黄向浅紫逐渐过渡的宁静河水,水里的天也是破碎的。这片天与他居住的西北很不一样,墨尔本虽是世界宜居城市,但天看上去也依然需要区分贫富贵贱。傍晚还未到,天空早早露出金子的光芒,再厚的钢门混凝土墙、再远的距离也挡不住黄金的光。

李奇是一个屋顶上的穷汉,做一天活吃一天饭,吃不好也饿不死,无聊有如每天喝得半醉不醒,他感觉不到自己还活着。如果屋顶一脚踩空,也许是最爽快的死法,忽而,他冒出一个寻死的疯狂念头,他没有买寿险,但那有什么关系,反正没有受益人,儿子现在也成了别人的了。天空好像突然出现了那张特蕾莎修女似布满皱纹的脸,哗啦一声,声音不大,脚下一溜,真的差点滑下屋顶。遇见维克特,做事就倒霉。他在恐高中望着楼下周遭,绿色灌木、黄色柠檬、蓝色泳池和红色地砖全如波涛般舞蹈起来。

女人在廊檐下仰起精致的下巴颏。她站远了些,企图看清屋面上动静。很肯定地说,瓦片——你踩碎了,我听见了!

并不是她的耳朵太好使,一把绿色塑料椅子放在楼下回廊,她似乎从来没有进屋,而是一直坐在那里偷偷监视他,他更慌张了。

——你这个瓦片太滑……打点胶,我给补好。

——不行,得换新的。如果不换,我就去告你,别忘了,你没、有、执照!

此刻,李奇后悔得想买一块豆腐撞死。他一上来就告诉了她他单干没多久,还未考出执照(澳洲保护每个行业的法规精细到了苛刻程度,而他英语弱爆,考出机会不大)。维克特说得没错,说老实话吃亏。李奇从三楼屋顶下到地面,拍了拍身上尘土说,好吧,明天去找一下,上世纪70年代的瓦片不一定找得到相似的。女人说非得一模一样不可。李奇说那你先把账结了,我才有钱去买材料。万一你跑了怎么办?女人朝他白了一眼:我怎么信你?你老板在我花园里撒完尿像狗一样跑了。

李奇按住火气,好好说话:阿妹,他是以前的老板,现在我自己干。这些活我都会。屋顶漏水,装落叶网,洗雨水槽,装落水管,洗瓦喷漆,除草,修树墙,铺草坪,砍树,挡土墙,铺防草布,安装护栏……

——李奇你有完没完?谁是你阿妹?

——阿妹要是不满意,可以先付工钱九成,压下尾款……

——我叫贾思敏,不是你什么阿妹。我绝不会付你工钱!我亲眼看你干的,李奇你斜眼吗?还是心长歪了,连管子也装歪了……

——我是李奇,屋顶上的李奇,不是什么有钱人!

贾思敏暴怒,变成了连珠炮:改了名字我也认识你!凭什么你头上长角不按质按时完成工作就想拿钱?一看就知道你是H省来的。我真不该图便宜找那里的人来修,洋人是贵一点,干活慢一点,但他们质量好,从不扯皮……

李奇怒吼一声:我的老家是内蒙赤峰!

狗在远远地叫,小男孩的哭声不知从哪扇窗户传出来。贾思敏的白脸涨成了红脸:管它是哪里!我可记着你的名字,屋顶上的有钱人!中国人都你这个样,素质一百年也提不高!

那,那可是你请我来干活的!

内蒙大财主,晓得你老家有成千上万的牛啊羊啊,但你别想溜,你还是得换新瓦新管!不换,我就去告你!澳洲是法治国家,你是无照施工!

这个女人疯起来跟李奇老婆有得一拼。不管多少难听话倾泻下来,他只能保持充耳不闻。他来回走了好几圈,那根连接二楼的落水管装得是有点歪。最近的活干得不漂亮。他写发票,手指黏糊糊的,不知何时弄出血了,三角梅似的新鲜血色在纸上留下一块红色指纹。一共一千七百澳元,女人撇着手就是不接发票。

李奇飞快地看了她一眼说,不给钱,我买不了材料。

贾思敏虽然也是中国来的,但她绝不是茉莉花,她是带刺的疯狂三角梅。大粉钻闪着钻石才有的光。女人还是不接。

李奇败下阵来,低下头,一声不响地收拾工具。


4


李奇白跑了一圈。街上冷冷清清。在加油站看着油表往上跳,心里就打鼓,幸亏近来油价跌得厉害,只需付平日一半的钱。

你小子露脸机会到了,要是消防门进不去……维克特在手机里说,兄弟别再低三下四伺候人!今晚去芝麻开门。咱们从屋顶再进去一回。你是我们现在最需要的人,你去一次柏宁斯,买几个德国钻头送来……

李奇用英语说,祝你好运!

下班路上,李奇掐掉电话,没心思与维克特啰嗦。他开车去柏宁斯五金超市,挑了一根PVC新管子,顺路驾车去找瓦片供货商,可许多建材分销商都早早关了店,而且连咖啡馆、餐馆都奇怪地早早关了。路上车子也特别少,他产生一种奇怪的陌生感。

晚上,手机又响了,不是前妻,还是维克特。他干脆关掉手机,喝完了冰箱里最后一罐啤酒,破天荒睡了个好觉。

第二天一清早,六点钟不到,他去了豪颂恩。一夜之间,这幢豪宅门前竖起了一块两人高的巨大出售广告牌。原来女人找他翻修是为了售房。如果这幢没有男主人的房子出了什么事,八成是与从不出现的男主人有关。记得姓贾的女人说过她男人在中国,好像还是个什么省的大官。豪颂恩富人区豪宅里一多半华人男主都在中国,留下美丽或美丽不再的女主带着孩子以及许许多多猫和狗。

更换落水管花了一小时,李奇今天干得特别吃力。

花园工具房通常不上锁,这一间也不例外。他打开工具房,在满是灰尘的杂物里搜寻,找到了备用瓦片,整整齐齐满满四箱。她居然不告诉他,女人出挑的美丽现在反而令他反胃起来。

小狗在花园里叫了。远处小孩子的声音也开始哭闹。

李奇烦躁异常,挑出一片瓦,对着阳光看。女人的脚步声出现在身后,吓了他一大跳。

——你进来怎么也不打招呼?

——边门开着。

——你刚才进客厅也不打招呼?

——没有没有。我一直在干活。

女人头发湿淋淋的,好像刚洗完澡,她眼中疑光大炽:你怎么知道这里有瓦片?

李奇说,这房是著名建筑师的设计,通常会有备用瓦片存放在什么地方。

女人的脸上依然写满了问号。她上上下下打量他半天,才厉声说,我的戒指不见了。结婚戒指!

她举起空空的左手,盯着他,好像他生下来就是贼。他挟着肩膀斜刺里退开几步。

女人又逼问:你真的没进过客厅?戒指放在钢琴盖上。

李奇苦着脸哼了一声。双手一松,瓦片掉在地上,碎了。

女人猛地跳起来,手指着他,秀气的鼻子剧烈翕动起来。

狗也及时出现了,叫得很凶。墨尔本陡然间变天了,乌云朝豪颂恩聚拢来,警察来得比变天还快,一男一女,女警察是一个腰上挂着手铐、手枪、电警棍和对讲机的大胖子,她扬着手里的笔和本子说,又没有死人,别大呼小叫!

眼圈红红的贾思敏说,西澳阿盖尔粉钻,一克拉呐。

大高个男警察没有为难李奇,引导他做完陈述。

李奇签了名,挟着肩膀,站得离警察老远,只颠来倒去说一句英语:我没偷。

他拿出施工发票,女警察接过发票转给男警察,那人看过又还给女警,两个警察耸耸肩说这个我们没法管。她要是不付钱,你得找律师。

李奇可付不起律师费。他把发票塞进裤袋。在女人和小狗的目光锁定下,他挟着肩膀,挺起一个穷汉不该拥有的硬腰杆,开车走了。

他先去超市,买了一箱酒,付款时发现信用卡又透支了,只得用现金付了。走出超市,天上下起了雨夹雹,子弹头大小的冰雹混在雨点里,将路边店面的波纹铁皮棚顶砸得咚咚响。他躲进隔壁教堂的庞大黑影,抬头看见一朵特别大的花开在黑暗里,走近才发现,一个穿花衣的西人女子蜷缩在角落里,脸埋在膝盖,双肩在抽动,地上还扔着一只苹果手机。李奇本来不打算多事,他走开几步,重又停下,他犹豫了片刻,叹了一口气,从钱包里抽出一张纸币说,我没更多的了,拿着,天大的事,回家睡一觉就没了。

女人抬脸飞快地瞟了他一眼,带着哭腔说,你以为钱能解决所有的事!

李奇讪讪地收起钱说,那就好。要哭,回家去哭。

女人还是埋着脑袋说,不能回家哭,因为家里还有两个孩子。

离开时,李奇手心冰凉,记着的全是这座教堂黑暗里的花和砸在心头柔软处的冰雹声。

到家第一件事,他把小半瓶威士忌灌下肚子,维克特没有再打电话来。李奇坐立不安,用手机上网搜索。他听得见石英钟指标走路,自己的心脏在胸腔内怦怦乱跳。后悔总是来得太迟。他居然蠢到错失了芝麻开门这样的大买卖。这不是瞎编,正式大名叫Great Guardian,澳洲本土最大的安保金库,在悉尼和墨尔本等大都会中心都设有地下金库,替澳洲银行和富人们秘密保管价值连城不便储藏的硬通货。经济大萧条时期,那里是全国富豪的藏富之地,那里当然是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的山洞。李奇耐着性子看啊看,不知不觉中,喝光了大半箱啤酒,脑袋晕乎乎的,不停地咳嗽,四肢虚脱似的无力。

城内还没有任何金库盗案报导。按说维克特如果真的进去过地下金库,这会儿该案发了。他肚子很饿,忙活了整整一星期,什么钱也没赚到,而维克特他们很可能一夜致富,像阿里巴巴他们家族那样几辈子都花不完。

没灌下几口快餐面和香肠,他就不吃了。李奇从手机里翻出一些他喜欢的照片,他褪下裤子,手握住下身蓬勃的欲望,他犹豫着,幸好特蕾莎修女的皱纹脸没有降临。照片并不管用,他眼前交替出现了一些混乱的场景,贾思敏汗津津涨红的脸,雅拉河南岸赌场炫富的霓虹,那条老是学不会的狗,那个小男孩呵呵地叫着,骑在狗身上……他精疲力竭倒在床上,发现自己设定闹钟时,还在想昨天是周五,今天金库休息,连续两个整天没有警卫上班。即使维克特他们进去过,暂时也不会有人发现。手机在充电中,他还发现自己其实一直在等电话,犹豫再三,还是没勇气给维克特打过去,他就在这样的矛盾中胡乱地睡着。

子夜。闹钟响了,他这一觉也不知道睡着没有,连梦也没半个。他去厨房水喉上灌下半肚子凉水,直到胃里吐出来一些腥臭的脏水。

他把工具车悄悄开到豪颂恩,坐在方向盘前数数字,数了好几遍,数字都乱了。手机又响了,他从座位上跳起来,这一回还是维克特。

操,兄弟,你亏大了!我的妈呀,打三个洞,整整花了我们两晚上,这混凝土墙厚度超过美国财政部金库了,瞧瞧我们瞅见什么了,嘿嘿,全是金灿灿的黄货,好多排不锈钢柜子小抽屉,里面全是钻石,白钻,黄钻,蓝钻,粉钻,还有三个保险箱,一捆捆的现钞、澳元、美元、英镑、欧元……

李奇的手心出汗了,他很想说我去。

不过,还有最后一个大麻烦,咱们钻出来的洞被金库里面一个大钢柜挡住了,柜子操他娘的太重了,必须用推移千斤顶,有个老家伙心急瞎搞,把千斤顶搞坏了,李奇你赶紧去找——

但李奇忽而改变了主意,他打了一个呵欠说,我都睡了。

维克特骂着娘,电话挂了。

李奇把手机改为震动模式。他从车顶卸下一把梯子,架到围墙上,五分钟后,他扛着梯子来到电梯豪宅墙根,快速剪掉报警探头电线,取出水管钳和螺丝起子,开始拆卸落水管,每拆一根,他咬牙骂一句。说到做到,一根都不留给她!

拆卸比安装容易多了,为了不发出声响,他都是慢动作,拆完了他亲手安装的所有管子。剩下就是落叶网。他像猫那样无声无息攀着梯子上到一楼房顶,坐在凉如水的瓦片上,还有下午雨雹的遗迹,所以,今晚没有月亮。他头上戴着照明灯很方便。朝二层屋顶爬到一半,他听到了第一声狗叫。

斗牛犬越叫越有劲,打了激素似的,叫得他几次三番停下来。

二楼窗户开着,靠窗的写字台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暗处像一个会发光的惊叹号,一颗粉色阿盖尔大钻戒在朝他招手。远处,市中心摩天楼灯光与万千暗影融合到不可辨认;雅拉河面静止不动,被树杈分割成碎片,宛如上了一层釉彩。狗叫声停止了,听不到小男孩的声音,四周连虫鸣也弱到听不见,他攀着窗框跳入屋子,地毯如同雨后泥地一样柔软。

他大失所望。惊叹号在照明头灯的LED光柱里现了原形,只是光滑橡木桌面的一处凹痕反光。黑漆漆的大睡房没有人,床上被褥凌乱,活像那四十大盗半小时前刚刚离开。他屏住呼吸,在屋里转了几圈,研究名贵家具、古董、字画和摆设,带有豪华私人影院网球场游泳池的电梯大宅内容太丰富了,大大超过了他在屋顶上训练出来的想象力。

屋外狗叫声又起,他嗓子极痒,拼命忍住。

狗叫催命,就在房门外面,狗爪剧烈挠着门板。

他忍不住咳嗽起来,没有逃向窗户,而是推开了半掩的浴室门。

血漂在头灯的光里是什么颜色,他总算知道了。石油似的沉重流体在黑色地砖上蔓延;一朵朵涂抹了黑漆的大丽花盛开在地面上,浓腥熏得人双膝发软。

他用了好一会儿,看清楚女人白纸似的脸。她仰面躺在浴缸里,闭着眼,丝绸睡衣敞开,露出一半雪白的乳房,右手搭在乳前,左手耷拉在浴缸外,手腕内侧皮肉外翻,宛如婴儿的嘴巴无声地张开着。

雅拉河从来不下雪,但李奇好似掉落在雪中的雅拉河里。这个女人的惨状冰冻住了他。地上扔着一把沾血的西餐厨刀。浴缸里水还没有溢出来。他明白自己来得并不算太晚。他手脚并用抱起女人,湿透了的身体和衣服重得出奇,他在地上滑了一跤,胳膊肘重重撞在浴缸壁上,又麻又疼,他龇牙咧嘴,骂骂咧咧,猛然趴到浴缸上,把女人摔在地毯上,他大口喘着粗气,抓起女人的手,在头灯的照明光里,她左手中指上大粉钻的八心八箭像繁星似地跳动。

他的鼻涕噗噗掉落在水里,脑后冷风灌了进来,仿佛许多黑暗中的人用开山斧硬生生撬开他脑壳,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女人为什么诬告他偷戒指,不付他的工钱……他望着匍匐在黑色液体里的女人,多像是一具尸体。

他想起那张特蕾莎修女似的脸,皱纹犹如层层舒展的涟漪。

他的眼睛和鼻子里都流出了清冷的液体,这是融化的雹雨。


5


李奇脑袋里转着一台涡轮电机,带动胸腔内一个大锯片嗡嗡锯着心肺。过了很久,他才分辨出维克特的声音:快来……我出不来了,啊,掉在玻璃陷阱里了,气压陷阱,根本逃不出来……我完了!

——你说什么?我听不清!

——你看你看,爪子碰到我脚尖了,搁到我的腿上,我的妈呀,在舔我脸……不是老鼠,绝对不是,太大了,黑猫的脸,不,不对……他们卖了我,全跑光了!

那个声音野兽怒吼般,恐怖极了,李奇差点手机脱手。

——维克特,慢慢说,我很累!

——老混蛋们拿着钱和钻石跑了!救救我!

李奇把车停在超市过去200米的一座蓝石教堂,天色开始放亮。他坐在高高的台阶上,四肢绵软,肚子也难受起来,站起来又坐下,屁股安了弹簧似的。他根本不觉得耳朵边的声音属于人类:……头上两只角,眼睛是绿色的火焰,它笑了,牙齿很白很尖,要吃掉我的魂魄……我看见了……李奇,我认出了,就是它,它是——

气温陡然降到了冬天。李奇打了好几个寒战,猛烈咳嗽,咳到咽喉痛,咳到手机断线了,他回拨过去,没有应答,也许对方手机没有电了。维克特是编了个故事来骗他的么,他骗人不是一次两次了。他忽然明白了自己为何把车停在教堂,因为他期望看到她,但他没看见那个坐在黑暗里哭泣的白人女子。他支撑着站起来,找了一圈,现在最暗的角落也镀上了一层属于日出的铜箔流光,什么人也没有。

教堂边门吱嘎打开了一条缝,一双警惕的眼睛在白眉毛下面扫视着外面。眼睛的主人,一个矮个子黑衣老人,项上挂着十字架,提着钥匙走了出来,他以含混不清的澳洲口音说,来得太晚了,还是太早,小伙子?

他打量咳嗽平息下来的李奇,目光落到他绽线的绿色毛衣上面说,你敲门,门就为你开。你原本可以睡在里面。不过,瘟疫蔓延开始了,政府很快会颁布禁令,快封城了!

李奇以为把他当作新冠肺炎疑似了,他说我没病。

老人笑了: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没病。

看来又把他当流浪汉了。他灰头土脸的虚弱样子与流浪汉没什么两样,他忽而注意到自己身上的干涸血迹。老人一定起疑心了。然而,老人闪身让他进来,李奇顾不上了,径直跑去厕所。他抱着头拉完稀,出了一身冷汗,头脑清醒了些,慢慢走回来,抹着鼻涕和虚汗,好像刚刚死过了一次。

老人递给他纸巾,关切地问:眼熬红了,夜班?

嗯嗯,就是冷一点,黑一点。李奇说完,察觉到照明头灯不知掉在哪里。

老人端着咖啡壶,目光深沉,看定他说,黑是光还未出现哪。

李奇坚持不进去,坐在教堂硬背长椅上。喝下热咖啡,仿佛瞬间来到某个夏天的雨后,树荫下一方池塘,前方一道光将水面撕破一个洞,他在水面之下又看见了那张特蕾莎修女似的脸。现在,他不再逃避她。从小在内蒙农村长大的他通过蛇头偷渡到了美国,为一所修道院收留。在他辗转来墨尔本之前,那位长着特蕾莎面孔的天主教老修女总是告诫不要羡慕别人的东西,因为上帝是唯一的主,你的需要他都知道,主必供应,主也必报应。可他敬畏老修女,却无法相信上帝存在,走前,他拿走她的首饰变卖作路费……今晚当他又一次伸出贼手,却救下了一个他厌恶的女人,这难道是上帝的特意安排?耳边是无边的黑暗,他听见黑衣老人的衣裳窸窸窣窣,钥匙响动……

回到夜半灯火通明的圣文森特医院只是下一个瞬间内发生的事。那个淡金发护士小姐怎么说的?他现在想起来了。她们在偷偷议论那个可怜的中国女人。淡金发从自杀女人手上除下那个大钻戒,还从血迹斑斑的丝绸睡衣口袋里找到一份中文遗书,交给李奇。无论多么美丽的脸入睡以后,都像死了一样惨白,病床上的女人看上去就像剪出来的纸人,随时会被风吹走。他拿着遗书,告诉护士贾小姐很可怜,她在中国做官的丈夫出事了。双规。洋人护士搞不懂。他白费口舌。遗书上还说她不能相信丈夫除了她以外,在外面还有不少新欢,生了不知道多少小孩……训一条狗多么不容易,可还有不知道多少条狗在外面。你懂吗?李奇打了个比方,马上发现这个一点儿也不好笑。一个懂中文的马来西亚护士的脸立刻严肃起来,难道你不是她的丈夫吗?李奇说我不是,他挠着头皮,他当然不是,但他又如何解释为什么半夜出现在女人家里?

他到处找地方躲藏,发现墙面上有一个洞,他一头钻了进去,却看见黑暗里面开着一大朵暗花,一个花衣女人把头埋在膝盖里在哭泣,他冲上前去,却一脚踩空,掉进了一个黑乎乎的深渊,耳边除了风声,还有野兽般的吼叫包围他,黑暗中一双狼一样发绿的眼睛——那是维克特在喊叫。李奇一下子从长椅上摔倒在地,醒了过来。身子湿漉漉轻飘飘,犹如一阵风被雨打湿。

教堂外的天光打在他脸上,不晓得睡了多久。

街道在新鲜的空气里,显出露水洗净的全新模样。

黑衣老人不见了,不愿回家哭泣的西人女子也不见了,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他又咳嗽不止,胸口难受得要命,肌肉酸痛,连小腿肚子都有些疼,但同时,内心却是出奇的轻松。手机好久没有响动了,他拨回到响铃模式。维克特在哪里,他不在意,他尽量不去想维克特,不去想英国老头帮,芝麻开门仅仅是一部好久以前看过就忘的老电影。

李奇驾车沿着东区高速开了一段,下到布克路,一个原地大掉头,重新回上高速,朝豪颂恩驶去。

那个小孩在大宅某个角落肯定已经醒了,饿了,找不见妈妈,正在哭闹。急速后退着的前方路面出现了米色法式别墅的铸铁大门,高大的吉屋出售招牌。小斗牛犬在铁栅栏里地面上嗅着什么,老远就发现了他,汪汪大叫,嗅到了他车上几个午餐肉罐头,它摇着尾巴,头挣出了铁栅,黑白色身体卡在里面,耳朵支起来,湿漉漉鼻子呼呼喷气,颈毛翻卷,皮肤勒出一条血痕,怎么看都有点像陷在地洞里的维克特。自由从来不是免费的,愚蠢的小狗也能懂。维克特,你为什么总是搞不懂。

起大风了。车速越来越快,工具车宛如变成了他的身体,他觉得自己一路飞驰是去看儿子,他也只记得儿子那个年纪小手挥舞找爸爸的样子。

他看见自己正坐在赭红色屋顶上,从亮晶晶的琉璃瓦上滑下去很容易,在大风里,站在斜屋顶上极困难,但,他终于站了起来。在屋顶上站着,就很好,管他天上下雹雨还是下刀子。




   武陵驿,居澳大利亚,澳大利亚华文作家协会会长,所著小说散见于《芙蓉》《文学港》《江南》《香港文学》《安徽文学》《莽原》《广州文艺》《四川文学》等刊。诗歌曾入选花城版《2020中国诗歌年选》等选本。已出版小说《水蜘蛛的最后一个夏天》《骑在鱼背离去》。《水蜘蛛的最后一个夏天》获侨联总会2020年海外著述奖;《蘑菇人》获2022年北美文苑文学奖短篇小说组第一名。《鳄鱼之城》获2023年温哥华世界华人作家笔会暨第二届世界华人文学奖·小说奖。


供稿:原作者 | 责任编辑: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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