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丽宏：大自然的女儿

   蕾切尔·卡森这个名字，也许很多中国人还不太熟悉。伊人新著文学传记《海洋、天空和大地选择了她》，让我们走近了这位了不起的女性。

   蕾切尔·卡森是美国的生物学家，也是影响了一个时代的女作家。她被世人誉为二十世纪的“环保之母”、“环保的普罗米修斯”。

   蕾切尔·卡森的著作不算多。她写了三本和海洋有关的书：《在海风下》《我们周围的海洋》《海之边缘》，被人称之为“海洋三部曲”。她以科学家的严谨和文学家独特的眼光、优美细腻的文字，把大海迷人的景象和海洋生物的秘密展现在读者面前。这几本书，给她带来巨大的声誉，使她成为在美国几乎家喻户晓的作家。作为海洋生物学家，蕾切尔不满足于泛泛介绍海洋知识。她惊叹大自然的美妙，把自己观察和研究的一切，都真诚地传达给读者，企望人们能自觉地珍惜人类的地球家园。她提出“大自然的平衡”这个理念，并为传播和捍卫这个理念奋斗了一生。

   在完成“海洋三部曲”之后，蕾切尔·卡森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又写出了她一生中最重要的作品：《寂静的春天》。

   蕾切尔·卡森起念写《寂静的春天》，是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期，那时，美国正在大量使用“DDT”杀虫药。“DDT”被认为是当时一项成功的科技发明，在全世界推广使用。然而“DDT”在杀灭害虫的同时，也毒杀了无数昆虫，毒杀了飞鸟和牲畜，污染了水源和土壤，破坏了环境，严重威胁着人类的生命健康。如果不加以制止，自然和人类都将陷入可怕的灾难。《寂静的春天》的创作动机，就是为了揭示危险，警告世人。这是一个科学家出于良知和责任的有勇气的选择，也是一个追求真理的作家对未来之路的选择，那是一条障碍重重、危机四伏的艰难之路。蕾切尔说：“如果保持沉默，我将难以心安。”

   读蕾切尔的传记时，也引起了我的回忆。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国也曾大量使用杀虫药，我们称之为“滴滴涕”，其实是“DDT”的中文译音。我现在仍记得那时用“滴滴涕”杀虫的情景，液体的“滴滴涕”，装在金属的喷桶里喷，粉状的“滴滴涕”，则用手抹撒，空气中到处散发着呛人的气息。住在我们楼下的一个老先生，养着一只可爱的白猫。白猫身上生了虱子，有人拿来“滴滴涕”粉为白猫灭虱，白猫身上涂了“滴滴涕”，第二天就死了。老先生守着被毒死的白猫，泪流满面，痛不欲生。这是我记忆中无法遗忘的伤心景象。

   这类因杀虫剂引发的祸害，在美国每天都在发生，但却被熟视无睹。杀虫剂的推广者和生产商沆瀣一气，几乎主宰了市场和舆论。当时根本听不见公开质疑的声音。蕾切尔为了写《寂静的春天》，不辞辛劳，跋山涉水，做了大量细致入微的调查，准备积累了无数印证自己观点的材料。

   蕾切尔用充满感情和灵动的文字，倾诉着她对自然和万类生灵的热爱，同时，也以严谨的态度和激愤的心情，揭示生命被毒害、环境被污染的现状。她的描绘和论述，真诚，准确，雄辩，既忠于科学，又针砭时弊，让读者心灵震撼。蕾切尔·卡森用悲愤的声音告诫人们：“当我们对自然界宣战时，其他的生命却如此悲惨地被忽视。对自然界施行不必要的破坏和侵害的时候，我们也失去了做人的地位！”

   《寂静的春天》如一声惊雷，唤醒了无数人，让他们看到了人类的环境正在被污染，生命正在遭受毒害，世界正面临着可怕的危险。跟“海洋三部曲”不同，《寂静的春天》是一部“讨伐之书”，其矛头所指不只是剧毒的杀虫剂和除草剂，更是它们的制造者和推广者——从化工业巨头到联邦及州政府。《寂静的春天》问世后，在美国引起轰动，成为当年最畅销的图书。但蕾切尔受到来自多方面的攻击和诋毁。有人说，对蕾切尔·卡森的攻击，堪比当年出版《物种起源》时对达尔文的攻击。达尔文的《物种起源》是对传统观念的极大冒犯，蕾切尔的《寂静的春天》，则是挑战化工巨头以及一批为之推波助澜的官员和伪科学家。蕾切尔动了他们的“奶酪”，触犯了他们的利益。但蕾切尔没有丝毫的惧怕，她不后悔，不退缩，她面对责难优雅而坚定的姿态，赢得了所有人的钦佩和敬重。在真相和真理面前，那些攻击她的喧嚣声浪终于溃散，蕾切尔成为人们心中的英雄。

   美国的评论家这样评价蕾切尔：“她播下了新行动主义的种子，并且已经深深植根于广大人民群众中。她的声音永远不会寂静。她惊醒的不单是我们国家，甚至是整个世界。《寂静的春天》的出版应该被看成是现代环境运动的肇始。”

   伊人的这部传记，可以让中国人认识这位“环保的普罗米修斯”，了解她的写作为人类留下了多么珍贵的精神财富。这本书的开头，用安徒生童话《海的女儿》作为引子，这是一个凄美的故事，也是一个让人惊奇的隐喻。《海的女儿》中的美人鱼，为爱情忍受巨大的痛苦，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读者可能会奇怪，女作家蕾切尔·卡森，和安徒生童话中的美人鱼有什么关系？这样的隐喻，是不是有点夸张？但是当你沉浸在这本书中，对蕾切尔·卡森的人生和追求有更多了解时，你会发现，那个美人鱼的比喻，非常妥帖。蕾切尔·卡森为追求科学的真谛，可谓呕心沥血，殚精竭虑。在写作《寂静的春天》的过程中，她被诊断罹患癌症，但她并没有中断工作，忍着病痛，一边做放疗一边写作。面对恶势力的威胁和围攻，她毫不退缩，始终不渝坚持对真理的追求和表达。她说：“我知道，如果我的来日已经不多，我最想做的事就是完成这本书。这样做，不轻松也不简单……我的写作举步维艰，就像在梦中想跑却跑不动，想开车却无法启动一样。”是心中的理想支撑着她，是对生命的爱，对自然和人类未来的担忧鞭策着她，给了她继续写作的勇气和力量。她告诉人们：“我写这本书，是因为我认为我们的下一代，也许没有机会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大自然了，这是很危险的——如果我们不保护大自然，所造成的毁坏将是无法弥补的。”这样的坚忍和顽强，这样义无反顾的奋斗，和《海的女儿》中的美人鱼，何其相似。

   蕾切尔是海的女儿，也是大自然的女儿。蕾切尔·卡森去世已经58年，她对海洋、天空和大地的挚爱，已经随着她留下的不朽文字融化在天地间，繁衍在浩瀚人心中。蕾切尔·卡森应该感到欣慰，在中国，有伊人这样的知音，把她的人生故事和睿智深刻的思想、正直勇敢的品格写成了一本引人入胜的汉语读本。（赵丽宏）

来源：新民晚报 | 选稿编辑：牧 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