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里诗外正在发生的事 ——胡弦诗歌《字》赏析

诗里诗外正在发生的事

——胡弦诗歌《字》赏析

文/齐凤艳

   《字》这首诗立意巧妙，构思精当，阐释生动，读之耐人寻味，颇有趣致。此诗是胡弦以“字”为发端，展开与诗歌相关的问题之思考的诗论诗之作，涉及到词句关系、篇章构造、诗歌写作、诗歌阅读和诗歌与世界的关系等。

   以诗论诗是中国诗歌史上的一个传统，比如杜甫的《戏为六绝句》、元好问的《论诗三十首》、赵翼的《论诗五首》等。臧棣在《诗道鳟燕》中写道：“在古典传统中，它似乎是一种严肃的游戏。在诗人的生涯中，一个人何时会卷入这个游戏，原因很琐碎，但最主要的，恐怕还是与诗人的抱负有关。”胡弦说：“诗是生活的起诉书。”他还说：“诗是一种罕见的艺术。”这两句话可以传递胡弦关于诗歌的抱负吧。胡弦写下了不少关于诗歌的富有见地、视野广阔的论诗篇章，当然还有他论诗的诗作和诗句，囿于我的阅读范围，胡弦的这类诗，除这首《字》外，还有《在一座火山岛上谈诗》《重构》等。

   诗句方面，《评弹》这首诗中的一些诗句内蕴着胡弦作为一个有自觉的诗人，对深致、隐约的艺术表现力的评说。诗中他对“好嗓子”的确认，表明在他看来功夫和修养对艺术创造结果的影响巨大，并且他强调艺术家要有基本的修为。诗中“木器（琵琶）在发光”的诗句则是在讲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诗人在赞扬表演者的时候，也没有忘记突出表演者的工具：琵琶！那么隐喻到诗歌，语言既是诗人的工具，又是诗人的追求。诗人必须内外兼修，激情、悲悯、境界等是内功，外功就是造句能力。内外功的最高追求就是写出高水平的诗。诗人是手持火把走进语言的人，他让语言显露出光芒！在《字》中，胡弦细说了“字”，我感到这个“字”是可以广之为诗中的一个词语或者一行诗句的。

字

一个字，沉默个体，伫立在

集体的喧哗中。

——它有了位置感，但并不清楚

一首诗里正在发生的事。

它倾向于认为：这仍然是个

混乱的小世界，充斥着

告密者、小丑、倒卖诗意的阉人……

当有人朗诵，它听到

那声音和其它声音的关系。

——栖身于一个

抽象的空间：自我从未改变，

而世界，正通过一首诗在分行，

并从它身边呼啸而去。

   “字”作为一个物沉默安静。然而，它并不沉默也不安静。“字” 是一个会意字，从古至今，它的字形都没有多大变化，像一座房子里有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创意大致是在庙内或屋中给小孩命名。所以任何字都是有其指示和意义的，就像廖平在《六书旧义》中所言，“造字之序，始形、次事、次意、次声……”那么上面胡弦诗中所说的沉默无疑是相对的沉默，这个沉默或独立是“字”（或其指示的事物）保有其自身的手段。比如“月”这个字，在中国文化中被寄予了太多的思想情感，已经很难是它自己了。

   “字““伫立在/集体的喧哗中”。诗意来源于词语与词语、句子与句子之间那种流动的绵延的彼此映衬的关联，这种关联包括辐射整首诗的思想情感和意境的诗眼对其他字句感情色彩与意蕴的影响。诗人们专注于这种关联，并对词句之间相互游移所形成的隐喻张力深感兴趣。这也是写作的吸引力之所在，诗的秘密就存在于句子和句子之间的那些褶皱和缝隙里。但是“字”“不清楚/一首诗里正在发生的事”。一方面，诗意是一个整体，一个字、一句话或者一小节只是一首诗的一部分；另一方面，诗是诗人的创造，创作过程中存在不确定性，创造性又具有各种可能性，此外，读者的理解也存在着差异性和多元性。所以诗是一个“混乱的小世界”。

   所谓“混乱”是指诗歌内容、句子、词语等层面呈现出来的多义、歧义、矛盾统一等样态，这正是诗歌的耐人寻味之所在。诗歌自成一个“小世界”。从表面上看，一首诗写在纸上，常常只有豆腐块儿大小。相对于人们生活的世界，它固然是小的，但是一首诗又何尝不是一个大世界？胡弦说：“感受其空间、结构、绵绵不绝的颤动，并且认为，它比我们冗长的生活更真实。它打破了时间的连贯性，并就此把无限放了进去。”（胡弦《永远无法返乡的人》）所以这个“小世界”不小，在诗歌《重构》中胡弦写道：“——即便是一枚小小的戒指，/也能完成重构：像一个/圈套，它借一根纤纤玉指，/就能套走生活的全部内容。”诗歌对世界的重构以及重构中所包含的情智活动是胡弦也是每一个诗人引以为傲的吧。

   那么“告密者、小丑、倒卖诗意的阉人”又有什么含义呢？诗中包含着理解诗意内涵与意蕴的各种暗示（在《写作是沉思的生活》中，胡弦说：“一首诗，应该有一个不能被描述的内部。但词语可以暗示出它的存在，并把它置于注视之下。”）、愉悦或审美情趣、诗人个人(精神)面目（诗中都住着一个诗人）等。写到这里，胡弦已经在谈诗歌欣赏问题了。他接着说：“当有人朗诵，它听到/那声音和其它声音的关系。”一个人对文学作品的理解与他的经历、学养等有关，就像一个人的诗作也和他的经历等有关一样。李煜词抒情真实，正由于他亡国生活的真实体验。阅读亦与读者的各种经验息息相关。作家萧乾曾将文学作品的语言比喻为有待兑现的“支票”。他说：“文字是天然含蓄的东西。无论多么明显地写出，后面总还跟着一点别的东西：也许是一种口气，也许是一片情感。即就字面说，他们也只是一根根的线，后面牵着无穷的经验。字好像是支票，银行却是读者的经验库。”胡弦自己也指出：“现代诗的欣赏对读者是有要求的，要有一定的诗歌修养，才能体会到诗歌之美。”

   在《字》的结尾，胡弦回到了对诗歌与世界的关联的思考。诗的世界是“抽象的空间”是因为人对诗的知觉以及诗的意境都是一种“不同寻常的”“实”。这种主观的真实是一种情感、审美与认识三位一体的综合结构。当《在一座火山岛谈诗》中胡弦写下“一座炙热的旧天堂”时，胡弦在说“诗歌必须深入精神领域，寻求那高贵的东西。”这“精神领域”和“高贵的东西”也都具有抽象性。

   诗让世界发生了改变。这是单个字词所达不到的。当字进入诗中，它就既参与了诗的运动，又被诗的运动裹狭。“世界，正通过一首诗在分行，/并从它身边呼啸而去”。人在诗中的感知、领会等都是瞬间的启悟，呼啸而过，留下风声、汽笛等飘荡：人受到诗的影响、熏染。

   于坚有云：“分行确实不意味着就有诗意，但分行，就意味着这些语词有明确地要召唤诗意出场的倾向。”他还说：“分行与日常语言划清了界限。分行使我们关注语言。”同样，诗使被观照的生活与没有被观照的生活不一样。胡弦说：“生活的价值，在于它被看见，被注视，不然，它就是白白流失的生活。”所以，我爱诗。

供稿：原作者 | 责任编辑：牧 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