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性、烹炼、句法 ——对提高诗词创作艺术一些建议

2019-11-5 16:50| 发布者: zhwyw| 查看: 17132| 评论: 0|原作者: 钱志熙|来自: 中国作家网



对于这种诗句是一次生成,古人虽然没有明确地论述这个问题。但好此创作例子与论诗的话头都包含这个道理在内。《王直方诗话》记载:“谢朓尝语沈约曰:‘好诗圆美流转如脱丸’,故东坡《答王巩》云:‘新诗如弹丸’。及送欧阳弼云:‘中有清圆句,铜丸飞柘弹。’盖诗贵圆熟也。”谢朓所说的弹丸脱手,其实是形容得到警句的一种完形状态,是着重在句子上的。苏轼的“中有清圆句,铜丸飞柘弹”,正是从句子来说的。后来又有弹丸脱手这样的论诗话头。叶梦得《石林诗话》云:“弹丸脱手,虽是输写便利,动无留碍。然其精圆快速,发之在手,筠(梁朝诗人王筠)亦未能尽也。然作诗审到此地,岂复更有余事?”按“好诗圆美流转如弹丸”一语,见于《南史·王昙首传》附《王筠传》,原是沈约引用谢朏语评王筠诗:

筠又尝为诗呈约,约即报书,叹咏以为后进擅美……又于御筵谓王志曰:贤弟子文章之美,可谓后来独步。谢朓常见语云:好诗圆美流转如弹丸。近见其数首,方知此言为实。

古代诗人的许多警策之句,名句、隽句,都是这样写出来的。但对这种情况的记载,却比较少。最有名,我想就是谢灵运梦得池塘生春草的例子。钟嵘《诗品》卷中:

《谢氏家录》云:“康乐每对惠连,辄得佳句。后在永嘉西堂,思诗竟日不就,寤寐间,忽见惠连,即成‘池塘生春草’。故尝云:此语有神助,非我语也。”

写诗的人还有梦中得句的事情,更可见诗句的一次完成的特点。梦中得句的例子很多。最著名的就是欧阳修的《梦中作》:“夜阑吹笛千山月,路暗迷人百种花。棋罢不知人换世,酒醒无奈客思家。”苏轼也常有梦中得句,如《梦中绝句》:“楸树高花欲插天,暖风迟日共茫然。落英满地君方见,惆怅春光又一年。”苏轼在海南时,还有一次在肩舆上睡着,梦中“得句”:“千山动鳞甲,万谷酣笙钟。”

古人写诗,有两个词经常使用,一个叫“得句”,一个叫“寻诗”。“得句”的“得”字,带有获得的意思。它比较好表达了诗词的造句与一般的文章的造句不同的特点。它虽然也是主观努力所得,但却不完全是主观所能控制的一种写作行为。

要想写好诗,首先要“得句”。“得句”要以冥思苦索为基本的态度。陆机《文赋》曾经形容思索艰深的情形:

浮天渊以安流,濯下泉而潜浸。于是沉辞怫悦,若游鱼衔钩而出重渊之深;浮藻联翩,若翰鸟缨缴而坠曾云之峻。

中晚唐与宋代,有苦吟诗派。如晚唐贾岛姚合,宋初九僧,南宋永嘉四灵。甚至江西诗派,都有苦吟的特点。我们知道贾岛有“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知音若不赏,归卧故山秋”(《题诗后》),据魏泰《临汉隐居诗话》,是指“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这两句。据说贾岛深秋行长安天街,得“落叶满长安”之句,苦吟不能成一联,因为注意力过于集中而冲撞京兆车驾。贾岛等人这种作诗态度,在晚唐时期十分流行,世称“苦吟派”。其实“苦吟”并非苦吟诗派独有作诗态度,而是所有力求警策的诗人的诗歌创作的基本态度。只是像李白、苏轼这样的天才卓越的诗人,其创作诗歌比起那些苦吟派诗人来,要来得自然一些,快捷一些。但诗歌创作的艰难思索,锻炼精工的基本态度,与一般的诗人并无太大的差别。唐诗一般理解,较宋诗为自然。但是唐人做诗的态度,实比宋人要认真得多。王士源《孟浩然诗集序》:

浩然每为诗,伫兴而作,故或迟成。

所谓“伫兴”,就是等待灵感的意思。也是指伫满诗兴的意思。这其实并非浩然一人的态度。“伫兴”应是一般的诗词写作都有的态度。平时养成“伫兴”的习惯,才有可能吟出惊人的好句。上引王氏孟集序中,还记载:

闲游秘省,秋月新霁,诸英联诗,次当浩然,句曰:“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举座嗟其清绝,咸以之筮笔,不复为缀。

永嘉四灵也最喜欢形容他们自己的苦吟的作风:

一月无新句,千峰役瘦形。(徐照《白下》)

客怀随地改,诗思出门多。(徐玑《凭高》)

传来五字好,吟了半年余。(翁卷《寄葛天民》)

一片叶初落,数联诗已清。(赵师秀《秋色》)

四灵日常论诗,又常举“得句”一词为话头:

得句争书写,蛾飞扑灭灯。(徐照《同赵紫芝宿翁灵舒所居》)

问名僧尽识,得句客方闲。(徐照《灵岩》)

有谁怜静者,得句不同看。(徐玑《送朱严伯》)

掩关人迹外,得句佛香中。(徐玑《宿寺》)

冷落生愁思,衰怀得句稀。(徐玑《秋夕怀赵师秀》)

南宋诗人陈与义还有“书生得句胜得官”之句,说的也是得到灵感涌现、圆成美妙的好句子。这些地方,都有助于我们理解诗词写作中,“得句”的重要性。

所谓锻炼,第一层意思就上面所说的得句。但得了句之后,有时候是一次性完成,有时还要继续锤炼、修改。关于这一点,古代诗人也经常说起。最著名的就是杜甫所说:

陶冶性情存底物,新诗改罢自长吟。孰知二谢将能事,颇学阴何苦用心。(《解闷》)

又唐末人卢延让有句云:

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 。(《苦吟》)

方干有句云:

吟成五字句,用破一生心。(《贻钱塘路明府》)

这里所说,都是得句之后,继续锤炼的事情。唐宋人还有“旬锻月炼”之说,是说旬月之中,反复地修改一首诗,甚至只为求一字之安:

唐人虽小诗,必极工而后已。所谓旬锻月炼,信非虚语。小说崔护题城南诗,其始曰: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东风。后以其意未完,语未工,改第三句云:人面祗今何处去。盖唐人工诗,大率如此。虽有两今字,不恤也。取语意为主耳。(《笔谈》)

可见锻炼实为唐诗之要法。宋人尚能知,然其用力已渐松懈。故沈氏发为此叹!

炼句如何得要,还在掌握句法。我看了好多人写诗,都不知道句法。甚至当代号称名家、甚至大家,声名很大,但多不知古诗的句法。不知古诗句法,可以说现在诗词大不如清人、民国时期人的诗词的很重要的原因。可以称为当今诗词的失范、失法。

句法这是写诗的关键。前人学诗,有遍参古人句法的说法。宋人普遍重视句法,江西诗派甚至称为“句法之学”,范温《潜溪诗眼》中有这样的记载:

句法之学,自是一家工夫。昔尝问山谷:“耕田欲雨刈欲晴,去得顺风来者怨。”山谷云:“不如‘千岩无人万壑静,十步回头五步坐’”,此专论句法,不讲义理,盖七言诗四字、三字作两节也。此句法去《黄庭经》,自“上有黄庭下关元”已下多此体。张平子《四愁诗》句句如此,雄健稳惬。至五言诗亦三字、两字作两节者。老杜云:“不知西阁意,肯别定留人。”肯别邪?定留人邪?山谷尤爱其深远闲雅,盖与上言同。

从上面的说法,我们看到,所谓句法,虽然也包括句式、句节这一层次的问题,古诗的句子,一般由两个部分构成,亦即一句中又分两个小句子,林庚先生称为“半逗律”。他认为“中国诗歌形式从来就都遵守着一条规律,那就是让每个诗行的半中腰都具有一个近于‘逗’的作用,我们姑且称这个为‘半逗律’”。46由于中国古典诗体是以五、七言这样的奇数句为主,所以前后两个句节的长短是不等的。不同的处理方法,形成了不同的句式结构,以及不同的节律感。就普遍的情形来说,七言一般由“四、三”两个句节组成,而五言则一般由“二、三”两个句节组成。这种节律到了成熟的唐人近体诗中,显得相当的稳定。我们不妨举王维的律诗为例:

终南山

太乙近天都,连山到海隅。

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

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

欲投入处宿,隔水问樵夫。

这首诗是比较典型的“二、三”型节律。我们认为,所谓句节,或称“半逗”,不仅仅是一种诵读上习惯,就诵读来讲,五言诗句的停顿处,习惯是会在第二字的后面,即分成前二、后三两节来读。这是因为五、七诗都是奇数句,其美感的奥妙也在于并非四、六言那样的节奏均分之美,而是在最后一个节拍中,留下来一个空档,造成一种余音向前滚动的感觉。实际五言自然地形成“二、二、一”三节,“二、二、二、一”四节。前面的两节(五言)和三节(七言)都是偶数,加上平仄相间,造成一种均匀的节奏感。最后一个节拍,则是奇数,留下一个空档,让余音往前滚动,造成舒徐、余音袅袅的感觉。这个余音的部分,日本的松浦友久称为“休音”(松浦友久《节奏的美学》)。因为这个展示奇变、滚动的韵律效果的“休音”的存在。所以,五、七言的常规节奏,应该是将偶数放在前面,奇数放在最后。即应该是“二、三”两句节,而非“三、二”两句节,是“四、三”两句节,而非“三、四”两句节。不然的话,就无法造成舒徐、余音袅袅的感觉。其实,有不少吟诵者,习惯将最后一个字拖长音,甚至干脆加上一“欧”、“啊”、“哪”这样的虚字,就如骚体中的“兮”字一样。要典型地体现上述五、七言诗的节奏规律,就要句式上也造成相应的“二、三”、“四、三”的句式,而不是在吟诵上人为地将其分为两个句节。讲到这一层,就已经是句法的问题。如何掌握典型的五、七言诗的句法,应该是近体诗句法的最基本的含义。我们再看王维《终南山》这首五律,就是比较典型的“二、三”型句法。前面六句的头两字“太乙”、“连山”、“白云”、“青霭”、“分野”、“阴晴”都是名词型词,也可以说主题型的;后面“近天都”、“到海隅”、“回望合”、“入看无”、“中峰变”、“众壑殊”,都是状述型的。这些句子,前后两部都可以比较清晰分成两个句节,也就是说中间可以加上一个“句逗”。最后一句“隔水问樵夫”,“隔水”与“问樵夫”,也比较自然地形成两个小句子。但是“欲投人处宿”这一句,从句式上讲,就不是典型的“二、三”型了。可见所谓“半逗”,其实是相对的,只能说体现了大部分诗句的规律。一般来说,盛唐正宗诸家的句法,近于正体。我们刚才举了王维的一首五律。现在再举贾至、王维、杜甫、岑参等人的《早朝大明宫》七律,都是典雅华赡的体格。其中的句法,也都是典型的“四、三”型。举岑参一首为例:

鸡鸣紫陌曙光寒,莺啭皇州春色阑。

金阙晓钟开千户,玉阶仙仗拥千官。

花迎剑佩星初落,柳拂旌旗露未干。

独有凤凰池上客,阳春一曲和皆难。

这一首诗中,除了第七句“独有—凤凰池上客”是“二、五”句式外,其他七句都是典型的“四、三”句式。我们再看其他几位诗人的同题之作,其中第七句也有类似的情况,如王维的“朝罢须裁五色诏”、杜甫的“欲知世掌丝纶美”,都可以分为“二、五”两个句节。也可见七言“四、三”、五言“二、三”是一种正体,但却非铁律。句法的讲究,不仅在于深谙其正,更在于穷尽其变。例如拗律诗,不仅音律拗折,并且会配以变化的句式。

所谓“句法之学”,并且简单地告许学习者上述的句式法则。更重要是领会这种句式法则中所包含美学意味,即充分体验、纯熟地掌握上述句式法则。达到运用之妙,在乎一心这样的境界,写出充分体现五、七诗的句律之美的作品来。同时,同时五、七言,近体与古体的句法又是不同的。比如“须臾九重真龙出,一扫万古凡马空”(杜甫《曹霸丹青引》),就是典型的七言歌行的句法,用之七律,则觉粗豪。而“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则是典型的七律的句法,用之七古,则觉绮碎。而“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则是小令的句法,用于律诗,则觉纤弱。我们强调写作诗词要重视句法,不仅是指要深知古诗句子“半逗律”及七言“四、三”、五言“二、三”为常,非此为变的规律;更重要的还是要掌握句法为的美学意味。不仅如此,不同时代、不同诗人、不同经典,其句法都是不同的。所以说要遍参古人的句法。这才是学诗者要下的功夫。

前人也有尝试以语言学的方法,来概括、归纳近体诗的句式。这类书有一定的参考作用,但是不能真正解决问题。因为句法并非象“语法”那样东西,首先它是变化与规范、法与无法的统一;其次它是具体地存在经典的诗句中的,离不开具体的句子。句法与词气、意象、情绪等密切相关,是一种生动的、活的东西。所以,说到底,句法与性情、风骨等一样,是一个美学的范畴。是提示性、启示性作用的,不是什么技术的数据规定。同样,句法也是生与熟的结合。今人诗词,多不谙经典的句法,造句常有生硬、鄙俗、直白等毛病。但我们也看到前辈、甚至古人的诗中,时有滥用经典句法,而变成陈熟、肤泛的。

诗家重句法之义,萌芽于南朝。其最初的概念是“佳句”。《诗品》卷中引《谢氏家录》:“康乐每对惠连,辄得佳句。后在永嘉西堂,思诗竟日不就。寤寐间忽见惠连,即成‘池塘生春草’。故尝云:‘此语有神助,非我语也。’”这里面透露出当时诗家讲究炼句的信息,而“池塘生春草”句法之妙,正在天成。这是句法追求的最高境界。其实这种讲求佳句的作风,在当时很普遍的,名句、警策之句的特别受到时人的标举,也时有所见。钟嵘《诗品序》称时人作诗:“独观谓为警策,众睹终沦平钝”。钟氏又说:“观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所“警策”、“胜语”、“佳句”,意思大体接近。可见作诗讲究警策这一个道理,那时诗人们已经完全明白了。永明体的产生,更推进这一意识的成熟。而传诵佳句的欣赏习惯,大概也是在这个时候突出起来的。如《南史·王弘传》记载:王籍作若耶溪诗,有句云:“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刘孺见之,击节不能已已。到了唐代,标举警策之句也是诗人日常评诗、学诗的一个基本方法。殷 《河岳英灵集》在评诗人时,多标举其警句。其中评论王湾《次北固山下》是最为突出的一例:“‘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诗人已来少有此句。张燕公手题政事堂,每示能文,令为楷式。”这里所说的“楷式”,就是指创作诗句的法度。不过张说并没有具体地说出来,指示用这一联诗,具体地启示能文之士去体味其中蕴藏的法式。这就是古人指示句法的上乘的作法。到了杜甫,法度的概念趋于成熟,其中《送高三十五书记》“佳句法如何”,明确地在南朝以来流行的“佳句”讲求中,引出“法”这一概念。

唐代格式类著作,常常总结各种格、势,大多流于拘泥,形容格势,语多牵强。即使诗学见解很高明的皎然《诗式》,也总结出各种格势。如其列举诗中有“跌宕格”、“淈俗格”、“调笑格”等等。这对初学,或许有所启发。后来一些学者,则尝试总结绝句、律诗中的一些特殊的章法与句法,来指示学者。其中冯振的《七言绝句作法举隅》、《七言律髓》两书,在近人这类著作最有代表性。两书都是对搜集绝句、律诗中的一些常用的章法、句法。如绝句中有一首诗重复使用同一词的作法:

渡桑干

贾岛

客舍并州已十霜,归心日夜向咸阳。

无端却渡桑干水,却望并州是故乡。


夜雨寄北

李商隐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题智永上人潇湘夜雨图

邵博

曾拟扁舟湘水西,夜间听雨数归期。

归来偶对高人话,却忆当年夜雨时。


冯氏总结此例:“上一法四句旋转而下,故第四句必有一、二字与第一句相复者,而句首并多用‘却’字。”他还对绝句中经常使用的一些虚、实字,如“输与”、“分明”、“不知”等等的具体用例,搜集用例,达五十六种之多,对于学者使用学习古人句法,是有所帮助的。但是这也是拘泥于形迹,而未及变化之理。

所谓句法之义,更重要的还是风格上一种体味,即造成一种符合诗歌的语言艺术特点,典雅而富有新意的诗句。近体诗的句法,总体上说,以律调风清为成调,到了形成句律精深、雄深雅健等境界,则可以说是已经成家。

我讲的三个问题,虽然是正面地讲,但大家如果愿意认真地体会,联系当今的诗词创作,对照自己的诗词写作,也可以是切中时病了。我自已在实践也跟不上,但这些认识,却并非虚谈。


钱志熙: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中华诗词学会副会长,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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