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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敬亚:他用死封存了自己的年龄(组诗)

2022-10-20 17:39| 发布者: zhwyw| 查看: 56248| 评论: 0|原作者: 徐敬亚|来自: 中华文艺网

摘要: 徐敬亚,著名诗人、批评家。海南大学诗学中心教授(退休)。著有评论集《崛起的诗群》、随笔集《不原谅历史》、诗集《徐敬亚诗选》等。特别是徐敬亚先生创作诗歌评论专著《崛起的诗群》,反映了上世纪八十年代一群“ ...

他用死封存了自己的年龄(组诗)

作者:徐敬亚



▲ 山 墓


一个年纪轻轻的人,忍着疼

走到这里,最后一次

望着远方,忽然

化成一阵风

 

树叶,哗哗响

坟草青青

 

一定是爱笑的人!才能

穿过茫茫岁月

把一根根头发化成青草

钻出地面,像微笑

轻轻拂动

 

一定是爱动的人!忍住

生的愿望,伸出

滴血的手,不情愿地

倒在厚厚的木板上

每天清晨,传来

一阵阵敲击声

 

哪一片土地也不愿

覆盖年轻的人

杀死你的人,用枪

阻挡了青春,却

用死

封存了

你的年龄

 

每年一次

墓碑把图章按入大地

圆形的宫殿里

灯光亮起

你站起来,伸一伸腰

又埋下头,去做

谁也不知道的事情


1983年夏松花湖


水晶浅析:写一个年轻生命的逝去,基调却并不悲伤。相反,“树叶,哗哗响/坟草青青”充满勃勃生机。这是位年轻的英雄,死在敌人的枪口下,死封存了他的年龄,却永远被大地镌刻,他的精神——人类永恒的精神,散发着巨大的生命力,这也许正是这首诗不断掘进而获得的重要意义所在吧。


 另一种季节

 

沿着雪花的第六根手指

我迷失了方向,在

半明半暗中

煤油灯和日记一起颤抖

寒冷,是我的第一个

班主任

 

所有人的死去

都是为了我的出生,我是

野草漫漫的人

没有边际的人,我在

凌晨时

被人推醒,在正午时

被迫入睡

 

用年轻的前额

亲吻墙壁,从燃烧的

水,走向团结的冰

残酷一次

狂妄一次

 

阴谋在公开繁殖

天气预报朝秦暮楚

为了在冬天

记住春天真正的样子

我每天练习

在心里上演另一种季节


1984年


水晶浅析:经历过寒冷的人,心向春天;从死亡中诞生的人,拥有野草漫漫的生命力。他有年轻的热情与狂妄,有热切的向往和行动的决心。递近式叙述渐次显露“另一种季节”的纹理与节奏,尤其生命内在博动的感觉。


 自杀的滋味

 

自杀的滋味,高悬

头上,钢轨切开河流和原野

我要去最远的地方

把故乡带走,把热爱带走

把犹豫也带走

 

针叶林,挑着刺猬之剑

逼迫我

连绵的群山

紧紧拉住每一个念头

走到哪里,都

回到原地

无路可逃时只有一条路

向上飞起

 

谁能看见

躲在背后的人

谁能猜透那魔术的手

弯曲,萎缩,闪避

时时触手难及

我的忍耐,已化成

火药

离开吧 点火!

我宣布

进入升空前的倒数

 

为了什么

我提前流出了所有的泪水

眷恋的手早已松开

瀑布转过身

跳是悬崖

不跳也是悬崖

 

一棵树仍然站着,但

所有的叶子

都已经扭过脸

我的脚正在推动身体,沿着

教鞭指示的

相反方向


1985年1月


水晶浅析:自杀的滋味是什么?是一次没有归途的远行,是无路可逃的窘迫,是离开的决绝,是生命最后一刻的泫然,是灵魂与肉体的反向分离。一个原本抽象的概念或感觉,冲破能指的界限,我们通过能指凝视的正是所指,具象而清晰。



 一代

 

第一粒雪就掩埋了冬天

皮鞋发疯

无法找到我!

还没有来得及指点

手臂就已消失

 

我是慈善如火的人

我是无法预测的人

在放声大笑前,被突然雕塑

奔向何方

 

春天,连铜都绿了

树,倒退进血管

风暴缩成指纹,头发

变成巨大睫毛

用前额注视死亡,我从火

走向水

 

是我们,后退着读书

倒立着写字,我们

用反意词打量世界,我们知道

第一朵花就贿赂了春天

 

多么诱惑呀,还没有来得及死

就再次诞生,如

天再旦,如影子回到身体

如我们注定终将消失,如太阳

升起时白纸上的字迹

无影无踪

 

唯有这里必须是我,唯有苦难

挽留全部骨骼,血肉

注定横飞,注定在这里钉下

一颗钉子

我是无法再生无法死去的男人

 

1985.3(2022改)

 

水晶浅析:当个体生命被纳入时代的洪流,他显得多么仓促!被雕塑,被改变,成为一代人群像中的一分子。但诗人说“唯有这里必须是我,唯有苦难/挽留全部骨骼,血肉/注定横飞,注定在这里钉下/一颗钉子/我是无法再生无法死去的男人”,掷地有声,语言的根部分蘖意志的骨骼和豪迈的情怀。

 

 这一次我能够游过去

 

再见了,抚摸过我的岸

让我再一次,在

风中洗浴

流动的眼睛,使我热泪盈盈

 

一个人

独自穿过一条河

每天一次每年一次一生一次

而我,将穿越两次

一次是失败

一次是再失败

 

再见了,磨擦过我的

语言与子弹

密不透风的人群,水草攀援

我以五官为桨

以一口气为帆

站着的,是朋友

摇晃的,是魔鬼

 

目光游离的聪明人啊

这一次

统统站到我的对面去吧

这世界上

失败的一方需要我

我是接受那刀剑的肉体

在苦难的面前

没人能把我替代

 

母亲呀,这一次

我能够游过去

游过去的,注定还有

满身的创伤,让我借机

偷偷体验假设胜利的滋味

提前预知

伤口发生在哪里

疼痛的长度与和面积

正如台风到来前

树想知道风怎样弯曲

 

水的柳枝,柔软多情

这细腻的女子

临时前,吻遍我的全身

让溺水者们在前面带路吧

这一次

我能够游过去

 

1985年(2018)


水晶浅析:“诗给予了我们把意义作为一次实践来成形的实际经验”。《这一次我能够游过去》是一次自我内心痛苦、决绝又坚定的表述,是对自我情感及决断的表述中形成的视野、观念及态度的梳理。在这过程中,我看到一个“常使英雄泪满襟”的悲壮形象,和向死而生,舍我其谁,有着必胜的坚定信念的时代先锋形象。

 

 人鸟

 

第一根羽毛被谁抛起

从什么时候,我们昼夜翻飞

 

从黎明到黄昏

飞过一群又一群脸孔和语言

从黄昏再回到黎明

飞过梦,飞过自己的周身

 

谁不想歇息,在墙边晒太阳

让宁静的金子照耀全村

每个日子布满了可疑的裂痕

阴郁的链条不怀好意地滋生

 

空中总有鞭子挥舞呀

地心的熔岩催我们远行

空旷而柔软的天空啊

多么坚硬而无情

 

每天不得不频频振动双翼

像扇动两页书,像剪刀张合

每天包裹什么切割什么删去什么

一旦飞起一生只有一次降落

 

在我能够看见的时间里

所有的翅膀,都在我的前面

在我失去飞翔的时间后

所有的翅膀,都在我的上面

 

1986年

 

水晶浅析:题目本身具有深度隐喻性,人与鸟的意象叠加。从视觉的角度看,鸟是飞翔生活的动物,“我们昼夜翻飞”,“每天不得不频频振动双翼”,“一旦飞起一生只有一次降落”,意象特质与向度的一致,构建了诗人更深层次的寄托和表达。

 

 透明的锁链

 

一棵吸引目光的树,足以

致人死命,盯住扭过脸去的人

记住他的后脑

 

我,注定穿越这片沼泽

以步步退却的方式,奔赴

地雷的宴会

 

我以为在飞奔,其实飞奔的

只是脚上透明的锁链,连失望

也感到没有希望

 

以印章撞击领导,把

警察塞进门缝

这是多么好玩儿的年代

 

历史注定无头无尾

祖宗和孙子,在身体里拥抱

答案,将在所有人死去后公布

 

没有倒下的人,正是中弹者

胜利者羞愧地低头

失败者名满天下

 

代表我的,最后只是

短短的一行字,后世啊请记住

我死去时的位置

 

当高声朗读的日子来临

我正代表沉默

在从远方走向更远

 

1987年

 

水晶浅析:这首写于八十年代的诗歌有着那个时代的特质。“透明的锁链”,正是索解这首诗精神的核心意象,渗透着那个时代思想的精神的禁锢与打破,而充满激情和思考。

 

 两条相反的河

 

一条河

突然向相反的方向退去

上帝也拉不住拂袖而去的手

天气预报

提前公布了财富

逃亡者的名字

填满了城墙上的布告

 

如果做一把刀

先砍倒路边的荆棘,还是先

砍断向前飞奔的欲望

举起一只火把

是照亮脚下

还是照亮远方的灯塔

能不能让一个两眼放光的人

忽然熄灭

就像没发生过一样

 

两列车

在我身边交错飞过

车站,像一粒

紧紧拉住我的纽扣

谁能同时登上两列火车

左边高喊前进

右边不断向后退去

当你画上了满天的白云

一定抹掉了夜宴和

十里长亭

 

磁针越是摇晃

越能指向最后的方向

当耗尽了全部的苦闷与忧伤

天色微明中

河流隆重地流入死亡

从海洋的方向看

两条流向相反的河流

只因为

人们互相站在对面的河岸上

 

1990年

 

水晶浅析:“两条相反的河”,两个相反的方向,前行和后退,道远且阻,却拦不住“飞奔的欲望”。为什么我们常会苦闷与忧伤,迷惘与徘徊?换个角度看,一切了然。

“真正的诗人,必须是一个自我闭合的广阔世界,一个饱含特殊哲学与美学意味的心灵。(徐敬亚)”,这何尝不是徐敬亚作为诗人的自我要求与写照。

诗是用凝练的语言、融以情感以及准确意象来高度集中表现社会生活和人的精神世界的文学体裁,是诗人对世界的言说。在这个过程中,自我作为言说主体,其自身时刻保持对话、协调与磨合的状态,徐敬亚无疑是那个闪着诗歌光环的时代诗人中,最值得我们尊敬和钦佩的诗人之一。从他的诗歌中,除了感受到他精神世界的丰沛、勇气、热情、探索、反思的诗性之光的烛照,他对诗歌语言的锤炼,以及他后续对诗歌的修改,我们看到一个诗人长达数十年的对诗歌充满敬畏的热爱。

 


徐敬亚


徐敬亚,著名诗人、批评家。海南大学诗学中心教授(退休)。著有评论集《崛起的诗群》、随笔集《不原谅历史》、诗集《徐敬亚诗选》等。特别是徐敬亚先生创作诗歌评论专著《崛起的诗群》,反映了上世纪八十年代一群“朦胧诗”青年诗人的崛起,影响很大,推动了中国新诗的发展。


责任编辑:牧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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