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学诗,无以言

2019-11-4 16:01| 发布者: zhwyw| 查看: 6301| 评论: 0|原作者: 刘勇刚 |来自: 中国艺术报

新时代大学本科教育,注重通识与专业的跨界融合,这无疑抓住了根本。要之,培养科学精神与人文情怀兼具的大学生是新时代高等教育的主旋律。法国文豪福楼拜说过:“时代越前进,艺术越具有科学性,同样,科学也会变得富有艺术性。两者在底部分开之后,又会在顶峰汇合。 ”科学是科学,艺术是艺术,各有各的事情要做,这其间有知性的分野:艺术是审美,是形象思维、直觉体验,科学是数理逻辑、抽象思维,以概念、判断、推理的方式把握世界。但艺术美也蕴含着科学性,如黄金分割律,科学也需要想象力,亦时有审美直觉的火花;科学的、正确的方向与美的方向往往有着惊人的一致。爱因斯坦说想象力比知识更重要,相对论就是超常想象力的思维范式。陆机《文赋》云:“精骛八极,心游万仞。 ”在想象力这一点上,人文艺术与科学确实“会在顶峰汇合” ,实现深层次的融合。此外,科学求真,同时也需要向善的精神,这样才能将科学转化成生产力,在实践中为人类创造美好的生活,质言之,科学伦理的旨归在求真、向善、创美,这跟人文理想的真、善、美殊途同归,这又是科学与艺术在顶峰的汇合。

从人文教育的维度来看,大学生最需要的教化是诗教。诗教即美育之大者,承载着美育的职能。蔡元培《以美育代宗教说》指出:“纯粹之美育,所以陶养吾人之感情,使有高尚纯洁之习惯,而使人我之见、利己损人之思念,以渐消沮者也。盖以美为普遍性,决无人我差别之见能参入其中。 ”美育即培养人美丽而又有尊严的情感,以美为普遍性,打通现象世界与实体世界,获得理性与现实的和解。在中国传统文化的语境中,狭义的诗教即儒家诗教,其美育的精神即中和之美。 《礼记·经解》云: “温柔敦厚, 《诗》教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而不愚,则深于诗者也。 ”我们这里讨论的诗教是广义的诗歌教化,是审美,是文化,主要指向高等教育,关乎人格的建构与人才的培养,具有现代性意义,当然也汲纳了儒家诗教的精神意脉。

孔子非常重视诗教。他教导儿子孔鲤: “不学诗,无以言。 ” ( 《论语·季氏》 )孔子的诗学既有审美功能,又具有社会、政治意义:“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 ” ( 《论语·阳货》 )诗具有感发志意的力量,直指人心,动人心魄,可以观民风,知得失,可以相互交流,可以怨刺上政。孔子的诗教颇具精英教育的思想:“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 ”( 《论语·子路》 )他认为一个人从事政治和外交,必须“诵诗三百” ,而且要得其精髓,活参活用,这样才能“授之以政” ,独当一面,“使于四方” ,不辱使命。

事实上,春秋时期, “诗三百”广泛应用于诸侯会盟的外交场合。 《左传》一书记载了频繁的“赋诗”活动。春秋士大夫的赋诗,并不是创作,而是借现成的诗篇,暗示自己的观点,或绵里藏针,或释放善意。赋诗实质上是一种用诗,也就是《左传》讲的“赋诗断章,余取所求焉” 。不难看出,赋诗之所以能在外交场合盛行,是因为诗中存在着一种隐喻思维,即“诗可以兴” 。其特点是把人类的内心世界与外部现象进行类比性联想,在天人合一的文化生态中联结成一个有机的整体。春秋士大夫“赋诗断章”多着眼于政治语境的暗示,这种隐喻性用诗的向度是非文学的,但其富于联想的思维方式却是带有普遍性的。

赋诗言志,堪称外交辞令的重要范式。时至今日,我国在国际事务上所施展的大国外交,赋诗明志依然在发挥着重要的作用,这跟中华民族源远流长的诗教是分不开的,从这个意义上说,一个人倘要成长为杰出的外交家,解决国际争端,应对西方的挑战,纵横捭阖于国际舞台,就必须研读诗学,“不学诗,无以言” , “言之无文,行而不远” 。

孔门诗学奠定了儒家诗教的基础,影响深远,历久弥新。诗的语言是形象的、精粹的、有感觉的语言,多读诗,则渐入佳境,人就有事外远致,说话作文文采斐然,富于感染力。反之,不学诗的人往往言辞枯窘,思想贫乏,缺乏趣味和想象力,多半不能表达得体。过去有人豪言:“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平心而论,学好数理化确实有智商,有底气,但是不是能走遍天下呢?那可不好说,因为人行走江湖,智商和情商缺一不可。诗教代表着情商。人总要与人交往,跟人说话,往往一开口,品行、修养、胸襟就流露出来了。 《论语》讲得好:“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 ( 《雍也篇》 )学好了数理化,又腹有诗书,文质彬彬,表里如一,才是大雅君子,方能左右逢源。在当下市场经济的时代,学诗尤为重要。所谓有境界则自成高格,学诗能提高人的品位,升华人的思想,净化社会风气。试想一个社会,倘能远离物欲横流的拜金主义,做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 ,甚至臻于“贫而乐,富而好礼”的境界,这个社会是多么和谐,多么美好!

有人要问: “诗有什么用?诗能创造生产力吗? ”诗有大用,也似乎无用。大用则如《毛诗序》所云“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 ,诗能“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 ,质言之,诗维系着社会的和谐,诗有补于世道人心,诗有经世致用的价值。一旦从纯粹功利的角度看,诗又压根儿没用,诗确实不能直接创造生产力。很显然,诗以审美为第一要义,纯粹功利的诗学委实不足取。所谓无用即大用,诗有思想,有温度,有筋骨,诗是文化软实力,能齐家治国平天下。

那么,怎么学诗呢?

一是含英咀华,博观玩绎。 “英”和“华”喻指文学经典。孟子说得好: “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 ”美来源于内心的充实,一个思想和情感都很贫乏单调的人对于文学而言是无所谓美不美的,一旦“充实而有光辉” ,即拥有天地之大美。文学经典便是“充实而有光辉”之所在,就像一座万花园一样,“英”和“华”姹紫嫣红,美不胜收。明人王世贞《艺苑卮言》说得好:“大抵诗以专诣为境,以饶美为材,师匠宜高,捃拾宜博。 ”学诗得取法乎上,多读不同时代、不同文体、不同题材、不同风格的作品,即能不断拓宽心胸,深化思想,丰富情感。

二是因声求气,涵咏入境。诗歌一定要吟咏,入情,入境,入心。 《尚书·尧典》云:“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 ”诗歌之大美正是在永言和声中体会得来的。清人沈德潜《说诗晬语》卷上:“诗以声为用者也,其微妙在抑扬抗坠之间。读者静气按节,密咏恬吟,觉前人声中难写、响外别传之妙,一齐俱出。朱子曰:‘讽咏以昌之,涵濡以体之。 ’真得读诗趣味。 ”诗词吟咏是诗教,亦是乐教,能陶冶人之性情,关乎人才之培养,其功能适如《乐记》所云:“使之阳而不散,阴而不密,刚气不怒,柔气不慑,四畅交于中而发于外,皆安其位而不相夺也” 。诗即乐章,而乐随礼行,在弦歌吟咏中培养人阴阳刚柔和而不同的性情。

学科有文理之分,诗教的阐扬无问乎文理。“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 ( 《论语·泰伯》 ) ,诗教的终极目的在于作育人才,尤其是精英人才的造就,这关乎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刘勇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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