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棣诗五首 ★紫罗兰入门 不论你如何迟钝于 生活的借口,出现在我们眼前的 花花草草,都会引诱你 把目光投向宇宙的主人。 比如, 好奇的目光投向 横断山的杜鹃时,主人的面目 如同漂浮在酒中的倒影。 确实有点不好把握,但你还不至于 不给起舞的清影一点面子吧。 还有一次,沉思的目光投向 长白山的波斯菊时,主人并未想到 我们有可能会误会自然。 幸运往往只存在于对幸运而言。 而此时,阿巴拉契亚山中的深雪 安静如一件巨大的陈列品。 神秘的对应中,你的身边 就有一个迹象;我的意思是, 你不会介意紫罗兰很像 一个标签吧。静静的窗台上, 它以花盆为短裙,以玻璃为南墙, 用手指将冬日的阳光慢慢擀进 自己的身体,直到我们 能确认它已浑身发紫。 如此暗示,难道还不够显眼—— 就好像主人不在时,它负责 在无边的寂寞中,将我们的目光 再一次引向秘密的结局。 ★树语者简史 和一株安静的樱桃树度过 一个下午,你会觉得 这世界可怕地误解过喜鹊 存在的意义,而且不止一次; 而喜鹊却从未误解过 这世界的能见度。青石冰凉, 坐上去的话,温暖必另有来源; 风轻轻吹着春天的神经, 从丁香到樱花,颤动的花影 带来了夺目的积极性, 将绚烂纠正为一种用途; 是的。真没准半个圣徒 就能令内心独立于时间的效果; 毕竟,你不可能和一只喜鹊 度过一个下午;它们太活泼, 即使有完美的枝条,它们 也不会多待一秒钟;从传话者 到追逐者,有几个瞬间, 它们甚至嘲笑你弄丢了 你身上的翅膀;它们的叫喊 听上去像噪音的时候多, 像天籁的时候少:除非你 起身拍打尘土时,愿意承认 一个人确实不必羞涩于 他已能用土语,瞒过灵魂出窍, 和影子完成一次真实的对话。 ★山楂花简史 与视线无关,坦然于影子的 荡漾中瞬间即永恒—— 这些细碎的白色花簇 轻颤在鲜嫩的绿叶之上, 将世界的美意收敛在一个疏忽中: 既不映衬现实的晦暗, 也不隆重生活的艰辛。 而你的影子始终不甘于这疏忽; 静悄悄的,它犹如一次弥漫, 将新的魂魄带回到 春天的气息中。与距离无关, 它们的绽放远不止于 自然的兑现,更像是一次显灵。 甚至与跨越生死无关, 除非我恍惚于年纪这么小, 怎么会想到给虚无也上点眼药。 甚至也与人无关,把所有的化身 和所有的替身都捆在一起, 也无法抵消一个事实: 今生今世,没有哪一种死亡 能配得上成为你的同谋。 ★茉莉花简史 一部分是劳作,一部分是痛苦, 荣耀仅次于持久的爱情 ——华莱士·史蒂文斯 自带旋律。无名的忧伤 屡屡将它出卖给流转的霓虹 和半醉的轻影;而你不会想到 宽松的云,是它穿过的 一件合身的素衣。此时, 光影的变换更强烈,被绿酒泼过的 夜晚,倾斜在它迷人的香气里。 击鼓之后,清秀是清秀的代价; 如果你自忖过眼的烟云里 会有不止一个例外, 那么,命运欠它的东西 就比欠你的,要多得多。 圣徒和愚人可曾在它面前 分得过一勺平等?或者 换一种口吻,什么人的死亡 曾在纯洁的容颜里鉴别 可怕的谎言?它粉碎过自己, 且并不吝惜在你的茶杯旁 露出它的小白牙;柔软的歌声里 有一张朝我们撒开的网, 但那不是它的错。 如果你不知道狂暴的飓风 才是它终的对手, 你就不会懂得被历史淹没的 离散的记忆,令它的每一片绿叶, 每一朵花蕾都对应着 属于母亲的细节。别的植物 都不会有它这样碧绿的肩胛骨, 洁白的绽放仿佛能接住 母亲的每一滴眼泪;当少年的我 追问为什么时,母亲会像她 早年做过的战地护士那样 利索地擦去痕迹;而我想要 做一个好孩子的话,就必须听完 从她的湖南口音里飘出的 另一首欢快的歌。 ★咏杏学简史 因杏而坛,千年的花影残酷 白云朵朵仍旧依偎一片绿树, 但地点却已湮没如废墟 比荒凉还寂寞。时间的戏剧 聪明着呢,所以闲情才只配偶记; 再次凭熏染,严格封闭在 它的观赏性之中时,它已湿身于 才子们胡乱管它叫风流树—— 曾几何时,缠绵的春雨如大梦 有一个漏洞,但也不是没救; 按庄子的直觉,它曾参与布局 神圣的气息,甚至连香雪 都有点配不上它满地的落花; 如此,即使身在远处,你也能听到 从树下传来的,经历了时间磨损的, 琴声,依旧能安静一个从容—— 非要咬几口红杏,才能确认 这样的事吗:有天工垫底, 你的秘密也是心很大 如何安静于天高地厚的秘密。 臧棣,1964年生于北京。任教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北京大学中国诗歌研究院研究员。出版诗集有《诗歌植物学》《骑手和豆浆》《简单的人类动作入门》等。获第八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中国当代十大杰出青年诗人、中国十大先锋诗人、中国十大新锐诗歌批评家、当代十大新锐诗人等;多次应邀参加国际诗歌节。 来源:中国作家网 | 荐稿编辑:风 笛 |